*刊发的都是基于现实改编的故事
,发掘社会最具传奇色彩的职业,揭露各行业秘辛。
前情回顾:带儿子看精神病的母亲:其实得抑郁症的是我
我拿到病历,低头装鹌鹑,在“有自知力?”这句话后面写上:没有。
督导师伸出手,冲她晃晃:“有没有得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
赵雪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督导师,突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督导师也很配合,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示意她继续说。
赵雪华故作神秘,她“咯咯”地笑着,“是开车的人。”
好耳熟的话。我一愣,有什么画面从脑海里闪过,太快了,还没来得及捕捉就消失了。我再去看赵雪华,越看越觉得她眼熟。
督导师问她什么叫开车的人,赵雪华做了一下开车的姿势,模仿着男人的语气说,开车的人就是开车的人。
“除了这个,他跟你还有没有其他关系?”督导师打断了她。
我知道督导师手里压着一张他们的结婚照,没拿出来,他想循序渐进。赵雪华却突然恢复了记忆:“他是我丈夫,我知道的。”
“那你刚才怎么否认?”督导师问。
赵雪华看着那张照片没接话。
“你们夫妻关系怎么样?”
赵雪华情绪有了波动,她立刻反击:“那你和你太太夫妻关系怎么样?”
反问通常是患者抵触话题的标志,用把问题打还给医生的方式表达愤怒。我立刻记下:抗拒夫妻关系问题。
督导师见她情绪波动,立刻以此为突破口对质:“你为什么关心我和我太太的夫妻关系?”
这个督导师显然是老手,很习惯患者的质对,而对质对的询问,是解开患者抵触原因的方式。
赵雪华沉默一会儿,突然转变了态度:“对不起医生,我不该问你的隐私。”
督导师笑了,他对赵雪华说:“你是在告诉我,我也不该问你的隐私是吗?”
赵雪华沉默着不说话。
督导师见她认知比较清晰,于是开始暗示:“医院看生理上的病,医生会问你一天吃了什么,问你有没有过夫妻生活,那个时候你会回答吗?”
“会。”赵雪华回答。
“那现在呢,我问的问题和他问的问题,在对你的治疗和诊断上,没有区别。”
赵雪华点点头,她承认,自己对于这位丈夫,没什么好说的,关系就是这样,很一般。
“你和他不怎么生活在一起,因为你在国外,他在国内,是么?”
赵雪华承认自己的夫妻关系后,变得有些呆滞,机械性地点了点头。
“你们没想过要个孩子吗?”
赵雪华不愿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病例上打印的:已婚无子这几个字,有种怪异的感觉,说不上来。
赵雪华自己补充:“我们结婚的时候说好的,不要孩子,养孩子老得快,不然你们看到的我肯定还要老。”
她又愉快起来,想起刚结婚时的场景,面上泛着红晕。
督导师后来又问了她一些问题,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明明有什么到脑子口了,就是差那么一点,串不起来。
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
督导结束,赵雪华礼貌地和大家笑着打招呼,然后离开。离开前,她拿起桌上那本《美国高中指南》,抱在怀里。
我收拾资料,旁边的实习生看起了赵雪华丈夫的照片。
“这么看她老公还挺man的,像*。”
“长得......很色气。”
我脑中突然“嗡”的一声,我一把抢过那张照片,看清了那个男人。
是他!我记起来了!我确实见过他们,就在这里,在我实习的第二周。而且,我终于想起为什么她会紧紧抱着那本《美国留学指南》。
督导师和主任医生都走到门口了,被我喊了回来。
“主任医生!”我控制着声音的战栗:“不对,病例信息有误,她有孩子,16岁,高中生,在国外念书。”
我回到休息室,急匆匆地翻我的实习日志,找到那一天,果然看到了关于赵雪华的笔记。
当时是我实习的第二周,我正在门诊的VIP诊室轮岗,有一对父母带着儿子过来看病,自述儿子有抑郁的倾向。
孩子的妈妈就是赵雪华!
这一家三口儿子和父亲特点太明显,导致我对赵雪华的印象有所削弱,几个月过去,赵雪华憔悴了许多,难怪我一时没认出来。
根据我的实习日志找出了门诊当天的病历录入,果然那孩子的监护人写着赵雪华的名字。这件事说出来后,督导将带教医生关在办公室骂了个够,门一直关着,我们都很揪心。
其他实习生有些怨恨地看着我,问我这种事为什么不等督导师离开再说,现在主任惨了。
家庭基本信息对病情诊断相当关键,这个错可大可小,小了是主任医生担责,医院评级,得去细究缘由。
带教老师挨了骂,出来后拍拍我说:“不怪你也不怪他,怪我,病人是我做的预诊,她丈夫陪着来的,她说自己没孩子的时候,他丈夫还帮着圆过去了,谁能知道她丈夫也不说实话啊。”
我冷笑一声:“她丈夫,不奇怪。”
有个实习生很生气,她说:“所以她有孩子,丈夫是知道没说?故意瞒着医生?有没有搞错啊,这么重要的事情,对病情很关键啊。”
人群中有人接话:“他老婆住在这,我就没见他来过,这男的有问题啦,搞不准就是故意不说,让她治不好一直待在这,他们家有钱,在这里养个病人不算什么。”
带教老师语气也带着不满,他说已经联系他了,等下班了他就过来。
有个实习生问:“医院之前接收过他们的病历,为什么没显示?”
带教老师说:“当时患者是她的儿子,这回是母亲,不是一个病历,当然没分类。”
我没再听下去,回到了办公桌上看我的实习日志。我的实习笔记上描述了当时儿子和医生的对话,那对夫妻和医生的对话,还有我写的许多吐槽和感慨。
赵雪华的儿子叫彭磊,很胖很壮,戾气很重,全程很不配合。我记笔记的幅度都很小,怕被他发现。
他喜欢斜眼看人,问什么话都不认真回答,很阴沉,阴沉里又透着大男孩的飒气,说他是抑郁症,倒更像一片狂躁的阴影,压在VIP室。
症状如此明显,基本可以确定孩子确实有问题。
回想起那天,我记得他们三个人是一起进来的,赵雪华走在最前面,丈夫随后,最后是彭磊。
赵雪华的丈夫一进门,我的视线瞬间就被他抓住了,不受控制。他上身运动装,下身紧身短裤,大背头,很高,有1米85左右,皮肤是晒出来的光泽的健康黑,浓重的荷尔蒙几乎要溢出来。
他的步伐很轻巧,每走一步都有狩猎感。赵雪华站在他身边,很优雅,有股书香门第的气质,但跟他的风格不太相配。
两人貌合神离的状态在开口第一句话时就能听出来,他们根本不像生活在一起的人。
进门后,彭磊一言不发,拉开椅子坐下来,像座山一样瘫在那儿。医生跟赵雪华简单交流情况后,便让他们出去,说要和孩子单独交流。
父母出去后,医生问了孩子一些基本问题,儿子答得很简略,但都带着嘲讽的意味。
“平常乱花钱吗?”医生问。
那孩子切了一声,懒洋洋地说:“一个月花几万块算乱花吗?”
“除了这个呢,你平常喜欢做什么?”
孩子晃着椅子,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不开心了就花钱去发泄屋砸东西,去夜店,想开车。”
情绪发泄屋一个家境尚可的十六岁少年,排遣压抑的方式叫我咂舌,也再一次觉得,阶级不同,或许真的存在着咨询共情的沟壑。
医生开始尝试转移话题,“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还在做自己的兴趣爱好吗。”
那孩子不回答了,他身体前倾,看着医生和我:“我在美国有精神医生,这些东西已经用外语反复跟他说了好几遍了,能问点别的么。”
他真的很咄咄逼人,让我替医生捏了把汗,以后如果我接门诊,碰上这种的病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医生大概摸准了他的性子,故意激他:“你在国外有精神医生,为何还要回国来看。”
彭磊发出一阵嗤笑:“是他们要我来,不是我要来。”
“他们”是指父母,从他进来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爸妈。
医生沉默一会儿,然后换了种问法:“那你告诉我,你和你的那位精神医生在聊到哪一部分时,你同意了你父母说的,换个精神医生看看。”
他庞大的身子顿了一下,靠着椅背坐了回去,尽管姿势仍然嚣张,但我知道那是他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彭磊迟迟没再说话,医生知道自己抓住了重点,继续问:“你第一次被带去看精神科医生是因为什么?”
彭磊说:“在学校出了问题。”
医生做着记录,然后问他:“什么问题,详细说一下。”
彭磊沉思片刻,终于开始倾诉:“我在国外留学,我的数学老师看不起中国人,他冤枉我开小差影响课堂纪律,我发火摔了手机,被叫去办公室的时候,看见走廊的窗户,我突然就有想往外跳的念头。”
“那时候头突然很痛,喘不上气,呼吸困难,蹲在地上很久才缓过来,之后就没去上课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感觉自己不行了,想回家休息,可我妈一来,第一句话就是让我回去上课,她只关心我的出勤率,我是不是被冤枉的,身体怎么样了,她一句话都没问。”
他哽咽着说:“那一刻是真的想死。”
彭磊说到这里,突然仰起头,双手捂住眼睛,久久没有说话。我想起方才那位母亲的形象,有些诧异,她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
医生也没说话,等彭磊缓和好情绪,让他出去休息,再请他的父母进来谈话。双方擦肩而过时,没交流一句。
医生向他们征询方才孩子说的校园事件,赵雪华一脸诧异。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我感觉那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在那之前他情绪就不好,我感觉,他就是和那些朋友学坏了,攀比心态严重,爱乱花钱,有时候钱不够花,不满足了情绪就不好。”
父亲说:“我在国内,很多事也不了解,也没法参与,不过他们母子俩关系向来是不错的,突然变成这样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在笔记里写下:夫妻分居,母亲陪儿子在国外念书,父亲一个人在国内。
记完后,我顿时感觉头有点大,这哪是孩子要吃药治病的问题,这一家三口都得治,否则就算孩子治好了,一回到这个家庭里,又得继续发病。
套用一句精神分析的话,“所有的心理问题,都是关系的问题”,父母分居,孩子和双方都没有沟通,互不理解,不被重视,哪一项都是让人不自在的东西。
这孩子明显是这个家庭的“索引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