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离开杭州车站,继续往南北奔。街外的田野、树木、房舍迅速地从眼的掠过。中午时分,车厢里暂时安静了下来,伴着车轮单调的隆隆声,有人轻轻地打着鼾。
靠着车窗,牛国亮呆呆地向外望。虽然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旅途劳顿,他毫无困意,只是感到心里边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突然,他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过了一会儿,又感到胃里难受,想吐,于是赶紧站了起来,往厕所走去。
靠在他身上打瞌睡的宝莲,猛然间失去支持,被惊醒了,睡眼惺忪地瞧了他一眼,然后往后一靠,又疲乏地合上眼皮。
厕所里,牛国亮既没有吐,也没有拉。他抓着扶手,蹲了好一阵子,感到肚子里好受一些,才回到座位上去。
“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金莲觉得腿上被谁碰了一下,把眼睁开,小声问道。
“肚子不每服。”
“喝点水不?”她端起茶缸,淮备去打些热开水来。
“喝过了。不用去了,你休息吧。”牛国亮接过缸子,放回到小桌子上。
这一对新婚夫妻又都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宝莲的身子又歪靠在牛国亮身上。
牛国亮今年三十三岁,参加工作已经十五年了。十八岁,高中毕业后,他就在一个工程单位当电工。这些年来,一直在外地施工。工作上,他踏实肯干;为人憨厚老实,多年来,还没见他跟谁红过脸,吵过嘴,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牛”。
“牛”的老家在江西。近几年来,每次回家探亲,两个老人免不了总要唠叨他的婚事。确实,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啦。不少同志主动地关心他。可是,只要谁一提超这件事;他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以后再说吧。〞平时,老抱着一本书,尤其对文学作品简直入了迷,虽然谈不上是满腹经論,有时却也能出口成章,还写
得一手好毛笔字,是正程队里有名的“秀才”。
去年春上,一个星期天,工程队里的老乡徐宝善约他到河滩上走走。徐宝善刚从家乡回来,家乡的变化自然就成了他们的中心话题。谈着谈着,徐宝善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牛,咱们是老乡,这些年来彼此都很了解。今天跟你谈件正经事。我妹妹宝莲今年二十四岁,在公社当广播员,不论说是身材还是长相,都是顶呱呱的,能说会唱,反正比你这个木头疙猪强。你看怎么样?”
他们俩停住了脚步,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徐宝善朝牛国亮挤了挤眼晴,笑着说:“我这次回家,跟她提到你。她说见过,对你印象还挺好的呢。”
牛国亮想起前年他探亲返回时,在上饶车站见过徐宝善的妹妹。她托他捎一包东西给哥哥。确实长得不错,虽然是农村姑娘,却长得眉清目秀,配上开明的性格,落落大方的风度,当时,他心里曾经为之一动,禁不住偷偷地看了几眼。
事情虽然过去了两年,可那次见面的印象还时而清晣地浮现在眼前。今天,经徐宝善提起,牛国亮的险“刷”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没再说什么。旁边有一棵蒲公英,嫩黃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他弯下身子,用手指夹住花柄,将花转到自己这边来,望着出神。
〝瞧你,跟大姑娘似的,到底行不行呀!”徐宝善有些不耐烦了。
“试试看吧。〞牛国亮低声回答,轻轻一提,把花摘了下来,凑近身子闻了闻。
在徐宝善的“怂恿”下,第二天,牛国亮给徐宝莲写了第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苍天不负有心人,两个星期后,他收到宝莲的回信,里面还装了一张照片。捧着照片,他欣喜得两手微微颤抖;望着她那双含情脉脉的大眼,他陷入了甜密的遐想之中。
世间过得真慢,好容易才盼到了今年。他跟宝進商量妥,就用冬天工程队修整的季节,宝莲到他这里。春节前,他俩结了婚。
新婚燕尔,虽然北方的严冬一片冰天雪地,可新房里的炉火总是生得旺旺的,宝莲又烧的一手家乡风味的好菜,使得这个长期在外的光棍汉心里热乎乎的,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家”。小两口亲亲热热地过了两个多月。
天气逐渐转暖,工程队的施工任务很快就要紧张起来了,他请了个假,送宝莲回家,顺便也探一下亲。
列车越往南行驶,窗外的景色越发的秀丽迷人。四月初的江南,到处绿路茵茵的。看到熟悉的红士丘陵地带,牛国亮意识到已经快到家乡了。在上饶车站下车时,天色已是暮昏。他们找了个旅店打算休息一夜,再搭乘第二天上午到的汽车去宝莲家。
这些天来,宝莲由于怀孕,身子发懒,不愿多动,吃东西也不香,牛国亮将她安顿稳妥之后,才躺下睡觉。可是心里烦,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复去地折腾到破晓。
清晨,汽车在蒙蒙细雨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牛国亮的脑子懵懵的。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跟假的一样,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纱幕,显得那样不真切。他感到困惑不解。
汽车站就在村头。下车之后,他十分奇怪地发现:人们都用敌对的眼光看他;人们不怀好意地朝他笑。周围的气氛那样的阴森可怕,他不禁毛骨悚然,于是紧紧地跟在宝莲后面。
新婚夫妻回娘家,早有快腿的小孩飞跑到宝莲家报信。徐家老小高高兴火地拥到门口迎接。牛国亮发现,他们的笑也是那样的勉强,那样的造作。他低着头,心神不定地进了堂屋,一声也没吭。
见他这副模样,宝莲心里很不满意:为什么连爸爸、妈妈都不叫一声呢?但是,想到一路上对自己的照顾,估计是过分疲劳。她向两位老人解释说:“路上太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儿吧。”找了间安静的屋子,让他先躺下。
新姑爷到来,忙坏了徐家老两口。杀鸡宰鹅,沽酒买肉,忙做一团。而宝莲则去收拾房间,以便晚上安歇。
牛国亮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心里始终没能踏实下来。村里的人为什么这样不怀好意呢?宝莲家的人为什么也这样,他们想干什么?想着想着,他不寒而栗:“呀,我这是关云长单刀赴会,得小心点。”
晚饭时,桌上摆满了大碗大碗的莱肴,还请来几个陪客,屋里一片喜气洋洋。几个孩子凑着热闹,在屋里跑进跑出,追打着玩。
牛国亮志忑不安地跟着宝莲来到堂屋。大家把他让到上首坐下。老岳母撕了一只鸡腿,放到他碗里,宝莲的大哥给他斟子满满一杯酒。牛国亮警惕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小口,有一股特殊的味道。
他尝了一口鸡,同样,味道也不对头。“一定是放*药了。”他再看看大家,所有的人都在使劲地劝他吃呀喝呀,这不是明明要*死他吗?他一动也不动,心情紧张,下决心不上这个圈套。
见此情景,老俩口心中纳闷,不知出了什么岔手:莫非哪句话说得不合适?莫非饭菜烧得不合胃口?同席的亲威们也画面相觑,不知所措。宝莲尴尬极了,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她急忙向大家陪着笑脸说:“他肚子不舒服,在火车上就闹肚子,现在还不想吃东西。”
“喝碗鸡汤吧。〞金莲娘心疼女婿,说着就动手盛了一碗,举到牛国亮面前。
宝莲连忙接了过来,俯身在牛国亮耳边说:“喝几口吧,娘给你盛的。”
牛国亮看了看宝莲,悄声说:“不能喝,咱们走吧。”站起来就往外走。
宝莲紧紧跟上。从家里到公社广播站只有一百来米的距离,一路上任凭宝莲怎样询问,牛国亮仍是一言不发。他急急地往前走,心想:刚才多危险,差一点儿被害了。
临睡前,宝莲冲了一大杯糖水,让他喝了。然后,关了灯,一起躺下。
牛国亮一直没有睡着,苦苦地思索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将近半夜,他感到肚子非常不舒服,跟昨天在火车上的那次感觉一样。猛地,他明自了:宝连也参与害他,在糖水里放了*药。他狠狠地瞪了宝莲一眼,倏地跳下床来,冲出门去。
他拼命地跑。公社卫生院就在汽车站旁边,得赶快找医生开些解*药。可是卫生院的大门关得严严的,他连捶带踢叫了一阵。
这时,宝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了上来。“国亮,别胡闹了。你要生气,就冲着我一个人好了,千万别这个样子。你不愿住在这里,咱们明早就走……”她揩着泪水哀求。
牛国亮没有理睬,扭头又跑进村,边跑边喊:“全村的人都起来呀,不好啦…”
村里许多人被吵醒了。宝莲的大哥刚把门打开,一个人影就扑了进来。他惊愕地倒退了两步,定晴一看;是宝莲。
她一把拉住大哥,喘着粗气,“国亮他……疯了。你…快去看看。”
顺着她指的方向,宝莲的大哥追了过去。他依稀看见牛国亮正在涉水过河,站在岸边喊了几声,不见返回,于是也跳下河去。
牛国亮在水中摔了两跤,很快又爬了起来。河中央,水只到他腰部。听到后面有?水声,他掏出削水果的小刀,突然转身便刺。
宝莲的大哥感到肩膀上一阵剧痛,连忙用手一捂,紧按着手上又挨了一刀。他往后退了几步,回身上岸叫人去了。
牛国亮站在水中,警惕地注意周围的动静。岸上有人叫他,仔细一听,是宝莲的声音。他心里乱极了:虽然她加人了坏人一伙,可是这一年来的互相了解,这两个多月的夫妻生活……他情不自禁地慢慢往回走。
上岸后,宝莲一把拉住他:〝回去吧,快换件衣服,别着凉了。”
“回去?”牛国亮厉声喝道:“你给我跪下。
宝莲瑟瑟颤栗慢慢跪下。突然,她感到脸上钻心的疼痛,用手一摸,粘糊糊的一一是血,吓得两手使劲地护住脸。
尽管宝莲喊着“我不去”,她还是被拉进河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迈。快到河中央,她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拼命往回跑,好几次跌倒水中,终于还是被牛国亮从后面一把揪住头发,把头按进水里…
伴随叮叮当当的脚镣声,牛国亮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诊室。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剃得光光的头上,一个三寸长的伤口还没愈合。据说是村里人抓他时打的。
他惶然地摆弄着手指,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在水中,宝莲已不动弹了。他拖着她往对岸走去。好不容易将她抱上了岸,这时后面已有许多人涉水过河追上来了。
“快逃”,他拉了拉宝莲,但她一动都不动。他摸了摸她的心口,心脏还在跳动。这时,几个人已经将他按倒在地。他似乎听到人们的哭喊声,医院。
他似乎觉得有人打他,身上重重地挨了几下,以后,脑子“嗡”的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突然,他拾起头来问道:“宝莲没死吧?”
“没有!经抢救她得救了。
他怆然泪下,“我不是有意伤害她的。我是想救她出去。”
注:内容引自杨华渝《癫狂梦醒》,仅供学习交流,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