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盛琼
01
年,地球人正一起将现实写进历史。新冠病*制造出一种魔幻般的灾难体验,其中,人性的善与恶,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一切尚未止息,一切缓缓尘落。在这样辽阔深远的背景下,人世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像被打上了追光灯,愈发显得意味深长,令人警醒。
对于这场巨大的灾难,我是后知后觉的,恍如一梦。因为,在灾难发生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医院里,经历着生死一战,殚精竭虑。
那是我的父亲,八十四岁的老父亲,在春节前突发胃穿孔,命悬一线,深夜被我八十岁的老母亲,医院。
我是在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接到姐姐的电话的。而在这之前,我正为春节期间去欧洲的旅游,做着繁琐的准备。换外币,准备要带的衣物,想着种种的注意事项。这是一趟几个月之前就敲定的跟团游,因家人难得的假期,只能定在春节。
姐姐犹豫半天,还是告诉我,昨天深夜,她接到医生的紧急电话,让她决定是否同意给父亲做手术。医生说,不做手术,父亲的生命只有一两天,而做手术,生命也不知道能延续多久。姐姐说,她能有什么选择呢?
她说,父亲的手术已经做完了,现在尚未苏醒。医院,帮助母亲一起照料。她正在网上买机票,准备赶回老家去。她问,你是最近要出国旅游的吧?你暂时就不要回去了,等我看了父亲的情况后,再给你打电话。
从接到姐姐电话的那一刻起,时空就像突然爆炸了一样,不真实了。我的心不停地跳,也跳得不真实了。
这些年,父母搬回了老家小城,那里有他们熟悉的一切,人和物,语言和环境,亲情和友爱,都是他们早已习惯、深入血液的东西。我和姐姐分住在不同的外地,我们有各自的小家和生活,对于老父老母,只能遥遥问候。好在,他们虽年迈衰老,但无病无灾,我们做女儿的,纵然牵挂,却也没有多少担忧。
可是,一个电话,瞬间就摧毁了一切的坚固。
02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我试图将头脑里纷乱的思绪强压下去。我试图忆起一直学习的各种佛经。然后,我开始在手机上买机票。没有直达飞机,只能从合肥转机。最早一班回去的机票被我抢下了。中午时分起飞。必须现在就从家里出发。我抓起一只塑料包,胡乱地塞进几件换洗衣物、盥洗用具。什么也来不及带。临走前,我把珍藏的一只观音菩萨护身符,吉祥的大红色小纸袋,金色的菩萨身像,郑重地放进了贴身小包里。那是我给父亲的礼物。在出门的一刹那,我又想到,自己的头发,本来正准备在旅游前染一下的,这下来不及了,只能带着这些刺眼的白丝,以这样蓬头潦草的面目,回去见亲人了。我随手抓起一只藏青色的绒线帽,给自己扣上。到合肥,已是傍晚,大雪飘飞。幸好飞机没有延误。我坐在回老家的机场大巴上,心里祈祷着,快啊,快点到啊。然而,大巴还是在路上兜起了圈子。因为所有的高速公路都开始封路。司机不得不一次次调头寻路。晚上九点多种,是我的一医院。我直奔病房,看到衰老不堪的父亲,躺在一张病床上,身上拖着各种管子,双手被布条缚在床拦上,头上吊着好几只输液瓶。我母亲和另一位舅舅,还有姨,姨父,围坐在他的身旁。父亲闭着眼,鼻孔中插着氧气管,嘴巴大张着,很艰难地粗声喘息。他床头旁的那些医疗仪器,正不停地闪着红光绿光蓝光,显示着我弄不明白的数据。一切都仿佛是电影里抢救垂危病人的那些镜头。而这次,主角却是我的父亲。我发现他的脸,因为浮肿,比平时大了几号,眼睑和腮帮,都泛着惨淡的青光,是一种受尽折磨后的感觉,仿佛刚刚经受了一场大刑。他的白发愈发稀疏了,花白的胡子冒着参差的胡茬,皮塌骨瘦,人比一张纸还要单薄脆弱。我的泪水立刻充盈了眼眶。舅舅安慰我,你父亲昨天夜里动的手术,今天白天已经醒过来了,这会儿是睡着了,看这种情况,应该没有大事的。我悬吊的心,放下了一点,这才注意到母亲。八十岁的老母亲,从昨夜到现在,连续几十个小时没合一下眼睛。但她除了脸色稍显苍白,神情却相当镇定。母亲看到我说,你这个帽子不好看,拿掉吧,房间里有暖气的,不冷。她看我不愿意拿,就说,你是没染头发吧?有什么关系,都是家里人。母亲又小声抱怨道,这老头子,挑这种时间生病,害得你们都赶回来了。我知道,母亲的性格,就是一辈子不愿意给人添麻烦,都到了顽固不化的程度了。昨天夜里,是她一个人把父亲送来急诊的。若不是医生觉得她年纪太大不放心,非要通知亲属,她连亲戚也不愿意告诉的。我和母亲轻声聊着父亲的病情,医生的抢救。母亲说,这老头子前几天身体还好好的,只是有点胃痛,我以为他老胃病犯了,让他吃了点药,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医生说,胃穿孔了,肚子里都有腐烂了,若不及时做手术,很快就没命了。但这么大年龄做这么大的手术,医生也没有把握啊,非要通知儿女才能做,我只得让医生联系了你姐姐。出这么大的事,你当然要告诉我们啦!你都多大年纪了,到现在还要什么事都自己扛?!我埋怨着母亲。对于她的独立自强,我一向都非常生气。平日生活中,我们母女两人也时时为此争吵。她体贴我,不想给我添负担,而我心痛她,觉得这是她在把我往外推。结果,一样的好心,变成了两样的抵牾。这世上,最深情的,往往就是这样的相爱相杀吧?正聊着,舅舅把姐姐接到了病房。父母和姐姐,还有我,分别很长时间的一家四口,竟然在这种情形下,团聚了。03当天夜里,我们把母亲和亲戚都劝回了家。医院里值起了夜班。我和姐姐,医院里过夜。或许算是我们的幸运吧,在我们的生命中,大病和死亡的过程,至今还从没遭遇过。因为平顺,也因为简单,年过半百的我们,灵*里其实都住着一个不经世事的孩童。输液的速度如何控制,尿袋如何换,仪器如何观察,护士如何告知,一切的一切,都是第一次,都让我们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医生说,这几天是关键,七天一过,就出了危险期。我和姐姐轮换着去旁边的一张小折叠床上睡觉。可我们神经高度紧张,完全没有睡意。于是,我和姐姐一人握着父亲的一只手,看着输液瓶的药水,一点一点地滴下来。夜,不再是一个人的睡眠,而是漫长的滴答。时间,变成了一个有质感的沙漏,每一寸,都有每一寸的内容和重量。熬到第二天凌晨时分,眼皮浮肿、头重脚轻的我,才第一次明白,长夜的长,有怎样的内涵。白天,由母亲和亲戚值班,他们把我和姐姐替换下来,让我们回家休息。头昏脑胀的我们,手挽着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冷滑的残雪,梦游似的飘回了家。从这天起,我们就开始了昼夜颠倒的生活,从而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仿佛在一个不醒的梦中挣扎。幸亏我们是个大家族,老家的至亲不少,他们主动排了一个值班表,热心地为我们承担起白天照顾父亲的重担。我的叔叔,父亲的亲弟弟,得信后,也带着儿子一家,从东莞一路自驾赶了过来。事情似乎在向好的方向转化。父亲清醒的时间一天天多起来。医生开了不少白蛋白,要给父亲增加营养。04那天晚上,前半夜一如往常。到了下半夜,父亲开始说起了胡话。先是有些颠三倒四的,但态度还比较平常。我和姐姐在旁边努力地跟他搭话,安抚他。但渐渐地,他就胡言乱语起来,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激烈。他的身上插满各种导管、输液管等,医生怕他在迷糊中碰掉了那些管线,因此,把父亲的双手用布条缚在床栏上。随着父亲情绪的激昂,父亲一边大骂着我们在“迫害”他,一边用力摇动双手,要挣脱那些束缚。我和姐姐在父亲莫名其妙的暴怒、没有逻辑的话语中,面面相觑,*飞魄散,特别恐惧他把自己身上那些救命的管线,给挣脱掉了,于是一人握着他的一只手,拼命说着安慰的话。值夜班的护士闻讯赶到,也毫无办法,不敢轻易使用镇定剂,说要等天亮主治医生上班后才能处理。眼看父亲的愤怒和动作越来越大,我们也越来越控制不住了,姐姐不得不给亲戚打电话,希望他们连夜赶来协助。那时,我们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父亲千万不要把身上插的那些救命管线给弄掉了啊!两个舅舅于是替下我和姐姐,竭力劝阻乱说乱动的父亲。然而,父亲的情绪依然狂躁,手上的力气也大得吓人,明显是精神发狂的症状。到了天亮时分,他在狂躁发作中,几下就扯掉了插在身上的鼻管胃管输液管引流管等等,还一边大骂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我们几个人都拦不住他。那一刻,看着那些救命的管线,像枯死的藤蔓一样,横七竖八地坦呈出来,死一般的绝望,死一般地笼罩着我。主治医生急急赶到。他面容沉重得像挂着厚厚的青苔。他把我和姐姐叫到一旁的办公室,极严肃地说,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就是术后谵妄。发生在这么大的手术之后,又发生在这么高龄的老人身上,现在他身上的各种救命管又被他拔掉了,可以说,非常非常危险,存活率很低,你们自己可以上网查的——我的泪已经滑到了脸颊上。医生缓和了一下语气,我们还是会尽力抢救的,但你们家属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什么?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医生说,就算救活了,他的精神能不能恢复正常,也无法确定——是吗?是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像被生活的巨掌,啪地挥倒在地上,一动也无法动弹。05我的先生、女儿,立刻坐飞机赶回了老家。医生已经给父亲用上了镇定剂,他重新陷入昏睡中。看到病床上无比衰弱、奄奄一息的老人,我先生和女儿禁不住眼泪长流,唏嘘不已。这就是人间的无常吗?那时,我们都在心里替父亲捏着一把冷汗。我想到了那句著名的“七十三八十四”的老话,又想到,今年是鼠年,正好是父亲的本命年,多事之秋啊。但我心里依然相信,不会的,不会的,最坏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那个我无比喜爱的观音菩萨的护身符,已被我悄悄地放置在父亲的枕头之下。我感到,这里的气场是清明光亮的。我先生和女儿的到来,让父亲的情绪明显有了提升。他信任我先生,又钟爱我女儿,加上我们一大家族各人出各人的力,尽各人的心,人情的温暖让严酷的病房,也感染上一些跃动的春意。是的,不知不觉中,春节已经过去几天了。但这个春节于我们一家而言,是真正在一起拼命搏命的时刻。我们就像困在一条至暗至冷的隧道里,苦苦向外攀爬。没有除夕,没有正月,没有初一初二,所有与春节相关的概念,都消失了。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我都毫无觉察。在危急病房中,日历和时间,统统没有意义。有的只是,一夜,两夜,三夜,撑过一夜,再撑过一夜,又撑过一夜。我们在病房与死神战斗——我把每夜对父亲的护理,称之为战斗。因为,其中耗费的心力,唯有“战斗”这个词语才能描绘。我清楚地记得,一夜过去之后,我在病房卫生间里刷牙时,总是头晕到几乎站立不稳。那时,我双手扶在洗脸台上,竭尽全力给自己打气:你一定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啊。等紧张万分地度过了父亲的危险期,等我意识到筹划多时的欧洲游,终是泡汤了的无奈,等我重新看起手机上的新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