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面对三岛由纪夫的文字,内心总油然生出一种庄严而肃穆的情感,正如其自传体小说《假面的告白》里“我”被园子的美所深深震慑:那不是一种卑屈的劣等感,而是一种动摇了自我存在的虔敬的感情。对于三岛而言,每一天都应该当作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来严肃对待,每一部作品都应该当作生命中的最后一部作品来创作:“我将每篇作品都视为遗作来写。”(《我青春漫游的时代》)因而,他的文字常常能够臻于审美意义上的极致:极致的阴柔、极致的暴烈、极致的绚烂、极致的复杂、极致的细腻……在文学的层面上,三岛从未辜负过他忠实的读者,我们甚至不妨大胆预言,以其天分之高、成就之巨,百代之内,日本作家恐难出其右;但在精神的层面上,如果不是对他怀着极大的理解和尊重,委实难以对其作出客观地评价。
不高贵,毋宁死。或曰:“宁可玉碎,不可瓦全。”这是贯穿三岛生命终始的核心精神,也是他在《叶隐入门》中所反复阐发的行动指南。这个“美的恐怖分子”,无时不刻不怀揣着走向刑场、引颈就戮的悲剧感。然而,就精神分析的角度而言,过度要求一个人活得高贵、深刻实际上是一种病,其潜意识是:不完美便不配活,不完美便不值得他人尊重。它往往起源于童年时在家庭严厉养育下所形成的“虚假自体”:因为我最真实的面貌不被接纳,所以幼小无助的孩子必须表现成符合大人期望的样子才能生存下去。而“虚假自体”即便成年后能够完全按照社会的道德规范生活,也极易被巨大的虚无感所裹挟,无法真切地体验到活着的乐趣。就像在三岛澄澈纯粹的精神世界里,绝不允许有任何卑微、势利与现实的计较存在;而一旦堕落,他就迅疾陷入自我攻击。很难想象,一个人究竟要在童年时受到多大的毁灭性破坏,才能像他这样无限憧憬死的壮烈与凄美?
▲三岛由纪夫(-)
窒息的童年:攻击性与死本能
作为儿童精神医学专家的温尼科特,在其40多年的工作中,亲自咨询和观察了6万多对儿童和父母,获得了大量临床经验,最终创造和发展出独树一帜的精神分析理论——客体心理学。客体心理学对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发展,意义之重大无论如何高估都不过分。温尼科特的核心观点之一,即是:活出你的攻击性!根据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郗浩丽在《儿童攻击性的精神分析解读》里的论述,攻击性概念的创造,最早可以追溯到弗洛伊德的论文《超越快乐原则》。但是无论弗洛伊德还是克莱因,均是将攻击性等同于嫉妒、恨和施虐,视之为死本能的体现。
温尼科特虽然也视攻击性是人与生俱来的,但他明确地反对死本能的观点。在他看来,攻击性等同于活力与动力,其性质随着婴儿成长所依赖环境的不同而改变:足够好的环境使儿童的攻击性逐渐整合,并帮助儿童确立一个有自身界限的独立的外部世界;只有不够好的环境才会迫使攻击性以破坏的、反社会的方式显示出来,反社会倾向最初表达了被剥夺儿童的无助感,是向环境发出的求救信号,是对环境阻碍情绪发展的一种防御机制。但是,这种求救信号如果没有及时被环境所接收,儿童的反社会行为就有发展为犯罪的危险,或是变成自我攻击,即弗洛伊德所谓的“死本能”。因此,温尼科特曾经用这样一个比喻来形容攻击性的一体两面:“谁能说出火在本质上是建设性的,还是破坏性的?”火能炊饭照明,亦能焚毁人畜,谁能下结论说火一定是好的或者火一定是坏的?
许多批评家津津乐道于三岛的性倒错,但若追溯其童年的创伤性经历,则其来有自。童年,无疑是一个人生命的起点;而三岛的童年乃至青年,却长久地笼罩在他祖母这尊“大母神”的阴影之下。在他出生后的第49天,祖母永川夏子就从他母亲身边夺走了抚养的绝对权力。永川夏子出身于贵族武士世家,又被寄养在与明治天皇血缘很近的亲王有栖川官家,学习礼乐诗画,接受正统的皇族教育,具有非常强烈的名门意识和骄矜个性。三岛曾形容她有一具“狷介不屈的、或者说是近乎狂妄的诗的灵*”,间有“赓续至死的躁狂症的发作”。而命运不济使她嫁到了家道中落的平冈家(三岛原名平冈公威),于是便把复兴平冈家的希望寄托在了唯一的孙子身上,这使得她对这位长孙极度严厉和控制。控制到何种程度呢?据说,在需要哺乳时,夏子每隔几个小时就按响连通二楼的电铃,让他母亲下楼来给孩子喂奶,每次哺乳均控制在一定时间之内,喂完奶就把他的母亲赶出房间。后来,因为一次事故。她不仅严禁三岛上二楼,连在一楼自由活动都不允许;并且,因为她身患坐骨神经痛,对声音极为敏感,便禁止三岛和其他男孩玩耍,以免发出响声、引发病痛,因此三岛整年禁锢在祖母那间“门窗紧闭的、充满疾病与衰老气息”的房间里,处在与母亲、伙伴和大自然完全隔离的异常生活状态下。家庭过分的保护和管教,使他变得孤独、封闭,与同龄人格格不入,并且养成了沉思的气质。
直到上中学之后,三岛才回到父母身边,而祖母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还经常独自一人抱着孙儿的照片面隅而泣。“假如我违背了一周到她家住一次的契约的话,她的病马上就会发作。”三岛曾戏谑地说:“十三岁的我竟有这位六十岁的深情的恋人。”这种反常的童年生活使三岛的精神濒于崩溃,也使得鲜血与死亡成为三岛终生热切的渴望,并发展成为一种“特殊的嗜欲与浪漫的憧憬”:“我的心总是向着死亡、黑夜和血潮涌动。”“我乐于幻想自己战死或被杀死时的情景。”甚至在孩子们所能谈到的童话故事里,“我始终没有爱上童话中的女王。我只爱王子,更爱那些被杀害的和面临死亡命运的王子。我爱上了所有被杀害的年轻人。”
现代心理学认为,每个降生到人间的生命,都有着极其强大的生之本能。在婴儿的早期,他们甚至会误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主宰,能够操纵一切、为所欲为,心理学上称之为“全能感”。但慢慢地,为了向外探索和发展,婴儿在母体的接触与对抗中逐渐表现出了某些具有攻击性的行为,如热切、贪婪的吮吸与咀嚼,或者咬乳头、扔玩具等等。而足够好的妈妈或养育者能够像容器一样,用爱将其抱持,这时婴儿就能意识到他的攻击性是被允许的、是安全的,按照温尼科特的观点,一个儿童要成长就必须有人受到攻击却无须担心关系有破灭的危险,只有在这种“促进性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才能自信坚定、活力四射、安全感满满;相反,不够好的妈妈或养育者则无法对孩子的自发行为给予积极的反应,结果打击了他的人格发展,使他过早地注意到了外界的威胁和敌意。例如,祖母夏子以危险为由,将年幼的三岛局限在她的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只让女佣人、保姆和三个从邻家挑选的性格安静的女孩陪伴他,并且禁止他玩子弹壳等男孩子喜欢的东西。有一次,因为好玩,他把自己打扮成日本魔术女王——松旭斋天胜,结果受到了全家人的责难,像被拔光羽毛的鸡一样剥去装扮。这个敏感内向的孩子恍然意识到:“我在我爱的人的眼中,我的孤独是多么的丑陋。”而母亲在夺回抚养权之后,也没有意识到三岛的消极倾向而及时给予心理救助,反而在文学上对他精心栽培,使得原本早已沉溺于书籍和艺术的他更加耽于无边无际的幻想。
在《假面自白》一书中,三岛直率地承认了首次引发他ejadatio的是观赏意大利画家雷尼的《圣赛巴斯汀殉教图》——一位被处死的罗马*队近卫队长。加之其后对于近江等年轻男子的迷恋,使不少人怀疑三岛是同性恋者。然而,在《我青春漫游的时代》里,三岛虽然坦诚自己一度将异性恋与同性恋混同,并且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