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李靖的诗歌(6首)
多向通道——赠砂丁
“我以全部的爱,建造我怒吼的方舟”——狄兰·托马斯
秋千慢慢摇晃着,像船
荡入一种*昏,我们聊着
数夜幕下走过的年轻路人,钟摆着节奏
谈到花的相遇,就像
我走了多年的教室走廊:只有一条线
通向每个独立的房间。通向
你的结构是纤细的,正如此刻
我不经意接到远方的电话,单弱的电流
延长一条更古老的脐带,那时我在洪水中
用它换气。深井是可怕的
我悬挂在世界的下面,第一次
你是怎样拉紧危险的绳子,成了我们
能一直求证下去的命题。回想前几天,
我们还走过临街的围墙
从镂空的铁丝网,伸出流浪蔷薇:
她们打开了许多蜂蜜和红色房间,
*昏很美,拨通了白色小鸟飞过的细线
几个奔跑的孩子,从多个方向来到秋千下
你知道,我现在正看着他们
天黑以前,我在学习另一种爱
雨?病
间歇性狂躁症发作的时候,一张
灰色的脸就这样压迫下来。我们得停下
晴天的齿轮,那枚太阳也在背面躲雨。
空手的两个人,可以在书报亭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谈天气。进展
还不错,春天的肉体细腻滑湿
叶子很快打开多泪的腺体
雨还在下。让我们试着
谈谈天气以外的话题吧。
最开始,我们都没有带伞
淋一点小雨,还不足以回报柔软的同情
你得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像
现在的雨,重重击打灰色的水泥。
聊起一些各自的遭遇,为了
不牵动更多的过去和复杂人脉关系,我们
使用ABCD或者甲乙丙丁为事物命名。
雨还没停。漫长的日子里
我觉得,一些模糊的灰色场景应当
拉开雨帘走进你的左心室。
不过,路面得多硬啊!才能
承担这一刻不停的狂躁打击。对于生活
特别是,症状歇斯底里的时候
我们似乎都不大有这样坚实的水泥地
临时的遮蔽不也很好吗?更多的时候
你和我,选择顺手翻翻
明天就死去的报纸。刚才,你就很快
从流泪的花瓣里获得第三者的抚慰
声音太大,我捂紧薄薄的鼓膜
难以共振那些倾诉的雨滴
水沿着路面四散奔流。我盼望着雨
马上就停。
天空购买者
并没有,太多的东西能在我的手里
留下来。或者,最好说成
我也不能在太多的东西里留一点什么。
付完剩下的钱,我们都空了
现在,我在某条路上跑,可能随时
扔掉一些负重。如果
不是为了再交换点什么,我并不打算
走进沿街的一个个小格子间:
实体的混凝土墙是这样一种
空间的分隔,就像我们经营的
坚硬躯壳。每个房间有两只眼睛,
其中一个转动钥匙的锁孔,那不属于你的
使我总是担心,一次与邻居的匆匆照面
也是不太礼貌的孔窥。至于另一个,
透明的玻璃窗是晶状体——
我们已经把墙叠得越来越高了。
再付更多的钱,我就可以装上
那块透明的眼睛。将不会再有更多的人
嘲笑我:如今,我也买下一个
床位大小的格子,如果有要写信的
可以寄往巨大湛蓝色的后面
我能粗略估计一天里沉默的价值,
而且,不再羞于使用它,这千真万确的
“无差别劳动的结晶”
我也乘电梯上班和下班
这场垂直的赛跑不可避免,每一天
*昏,日落,我看着天空
接过那枚闪亮的*金
到了夜晚,就数着它找零的硬币:
这些走失的星星,我不知道
能不能足够发来一夜,一页促膝的长信。
清晨的客人
那两扇乌漆剥落的实心木头大门
并不对我敞开,连同红砖高高砌筑的
外墙:它们依旧审慎地围合
旧日的王国。这个居民里弄,
偏安于四面包围的钢筋混凝土高层建筑
我选择在每个劳作的清晨,穿过
它在这处咽喉要地用于呼吸的
隐秘出口。透过像睡眼一般
欲开还闭的门缝,我试图窥见
那个被建筑史剖切的半公共空间:
石库门里的人家用天井采光,
而早已醒来的我,也用这一道光
向它问候。这些沿着巷道渐次起身的
联排建筑,用昔日的余光测量好了
礼待一个抄近路的外地客人大致的
角度,高低的对峙使我无意再介入
比石头门框外的寒暄,近一步说话的
客堂间:我不再打算叩响某一只铜环。
在我赶去工作的脚步声中,
一个看上去不太齐全的杂货铺子
铺开日常生活的一角桌布;
一个似乎是妯娌经营的家庭饭馆
端上日复一日的早餐:只有
夹缝间的生活,展示无处不在的邀请,
仿佛我们都是她谋求饭碗的客人。
在那个应当是巷口牌楼的位置,
一道过分简陋的细铁条大门,
就是最后一道待客的礼数。
阳光终于通过紫藤叶子的密密空隙
向我睁开眼睛,像石库门隐藏苦衷的
歉意:请把匮乏与不周搁置在身后,
马路对面的那家便利店
正供应一个人二十四小时需要的全部。
石头博物馆
去恐龙博物馆的路上,没什么特别值得记录的
花鸟鱼虫。一个自《诗经》以来的比兴传统
被我晾在了风里。还好,这些器皿
早已盛放了诗人太多廉价的液体
“世界的目的也许是成为一本书”,自然,
我不是那个写书的人。从脚下的沉积岩开始,
帝国庞大的脚印在厚厚的地球史消失踪迹
没有洪水,也不是上帝——
过去,它们是关于灾难和拯救
多么深刻而宏大的隐喻啊
把车停下来,我们的目的地是陈列大厅。
石头按着人类的想象悬垂。我仰头,
还原千万年前,他们的主人从高处吃叶子
是时候了。我们得完成一次直接的书写
沿途打碎抒情传统与神的时代,
就像在博物馆,石头剔光所有肉体的呈现
当我用口腔回荡着托马斯
“死亡也不能一统天下”的诗行,主宰
二战后英语诗坛的拉金,更坚信:
“只有死亡才能实现大同世界”
没有人,从死亡中带回过可以分享的经验
站在记忆的入口,我将如何
完成这次凭吊而不借助血液的关联?
背包里,那个巨大的谜命令我
沿头骨的牙床走向血液奔流的尽头。
就这样,抵达最后一个脚印。
而我,找不到那个可以诘问的写书人
光线之外,石头排列星辰。长夜
在头顶张悬黑暗与永恒。我相信,
原始的宗教意识就是这样
起源于恐惧。一粒星尘堆积着自身,
他借生命的通道运送钙。我提前来
看一眼标本就走。我走在,
一个无限扩建中的,庞大博物馆。
这里地处四川。那场可怕地震的亲历者
告诉我,“大地只是翻了个身,好像
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我们一起坐在东半球的一个屋顶之下
再也没有什么比屋顶,
更能回答我,自觉抬起的仰望:
在我进入的每一个内部空间。
而我们的大礼堂,是所有的凝视中
最持久的那一个。
唯有他复现,我们对于历史,对于
流浪生涯的想象;完成汉语中的
天穹,这一古老命名的缘由
——数数这些从东往西布阵的
大跨度混凝土联方网架——
我们也曾经在走过的路上
沿途摸索一座座拱形大门。
一张由梁交织的菱形网格把屋面支撑,
正是这些眼睛向我投来了目光。
如果在白天,被石灰刷过的眼白
就会提醒我:天空也曾在
广阔的湖水里蓄养鱼鳞云。
而每一个东半球的晚上,
节日般的灯光流过鲸鱼的巨型脊梁:
回应我们挥舞的闪烁荧光。
当黑夜以更大的面积铺陈
屋顶是离身体更近的棉被——
躺下之后,我将作为时间的证人,
在未来沉眠得更深:
这信任来自我们很早就领悟的方法
睡眼中的视网膜,正是这头顶张拉的
菱格眼大网,他用捕获的星光
辨认出真正的骨头:这肉体深处的支撑,
是我们所知最早的鱼骨化石架。
(注:曾被誉为“远东第一跨”的同济大学大礼堂,是由著名结构设计大师俞载道先生主持设计的一座装配整体式钢筋混凝土联方网架结构建筑,它建造于物资贫乏,“手头可供计算的工具仅有两台老式手摇计算机”的年代,作为建筑、结构、施工共同的结晶,于年被提名为“新中国50年上海经典建筑”。年5月同济大学的百年华诞庆典与年11月同济大学土木系科的百年庆典均在这里举行,今天,建筑营造技术的发展已经使得40米的跨越能力不再成为难题,但是,这座已经被时间证明为经典的建筑,因包含其中的独创智慧与合作精神,将被未来证明它的永恒。谨以拙作,向这位我所景仰的设计大师致敬。)
方李靖:女,年1月生于贵州铜仁。现为同济大学土木工程学院结构工程专业研究生在读。
这里是《佛顶山》诗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