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梅若成平静的坐在医生对面。在嘈杂拥挤的诊室里,尽管身边围了一大圈焦急等待的人群,这里还是出现几秒钟的静默——连围观的人都不出声了。
“您……”医生张了张嘴。面对自己的老病人,就算是见惯了场面的大夫也不觉无语。事实上,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不知道说什么。以前年轻的时候觉得可能是不习惯,现在都成主任了,还是说不出话。
死亡,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他轻若鸿毛:上百斤的有机体在几秒钟内归零,最后分解成分子原子量子;却又重于泰山:那些还凝聚在一起的有机体因此承受到重逾千斤的压力。
但是作为医生,他也明白死亡的另一个特性:
活人的压力,濒死者的解脱。
梅若成笑了:“真的不用了。给我开点止痛药就好。我想好了。”
医院出来,梅若成的手机响了,是梅雪打过来的。
“爸,你过来吧,我可以照顾你。”
“我没事。你是担心封东阳么?他并没有把我怎样。我刚看了大夫,没事的。我老了,不想动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封东阳找到你了?”
“嗯。他要杀死拍视频的人,还要娶我。”
“这个人渣!你不要怕,爸爸有办法。很快他就不会缠着你了。”
“爸,我要报警。他刚出狱就打人,这是累犯。”
“你没有证据,打我的是他的马仔,报警也没用的。梅雪,封东阳是条癞皮狗,你一下打不死他,他会像疯狗一样反咬你。
“证据是警察要操心的事。我要报警。警察会去查证。”
梅若成站在街边,愣了一下,居然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才长叹一声道:
“梅雪,你不一样了。我记得,你以前很怕他的。”
“我……我认识了一个同学。他很勇敢,我想——也许,我也可以重新开始。”
“好!你能这样想,爸爸很欣慰。封东阳的事你不用管了,我去报警。我是受害人,我报警更合适。”
梅雪放下电话,抱歉的看着蒋离,“对不起,我要回家一趟。如果你想帮我,就帮我把课堂笔记记一下吧。”
“等一下。”蒋离追上梅雪,“你刚才……和伯父说、说有一个同学……就是你想重新开始那个。”
梅雪的目光有些飘忽,默默的看向蒋离。蒋离觉得一团水汽扑面而来,触面变成环绕着他的晶莹水团,美丽而令人窒息。
梅雪淡淡的说:“我担心我爸会用其他的方式对付封东阳,所以我想提醒他应该求助警察。不过,我直接说他肯定不会接受,所以我只能这样绕个圈子。让他觉得可以替我去做。而且,报警之后,警察也会对我家多加留意,万一有什么问题,出警也会迅速许多。”
“可是——”蒋离不想放弃,“你没有说谎,对不对?”
梅雪低下头,绕过蒋离,走开了。
一朵巨大的烟花在蒋离身后炸开,整个世界变成了花火的世界。如果让蒋离历数他有限人生的最开心一刻,那必定是现在。
可惜蒋离忘了,烟火最绚烂的时候,在黑夜。
宛城。酒吧。
封东阳走进门,贾巴克三人赶紧迎了上来,恭恭敬敬的鞠了一个躬。封东阳点点头,懒洋洋的带头,找了个位置坐下。很快,他最喜欢的红酒已经被恭谨的端上来,放在他面前。
看封东阳呷了一口酒,眉头略微舒展开些,邴希文才说:“东哥,梅雪他爸爸一口咬定是自己拍的。说这事儿跟他女儿没关系。东西也是他交给警察的。”
“那老东西不是糖尿病挺严重的么?你们带老人家找个舒服点的地方,多孝敬点糖什么的,看着办。”
这就定了?
三个人微微诧异了一下,他们以为总要讨论一下真假,或者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找谁做什么之类的事情,怎么一下子就要了结梅若成了?而且,连方法都想好了!
这可是杀人啊!
邴希文露出为难的神色,偷偷看了看伙伴。
另外两人却是有些茫然。
邴希文暗骂一声吧“笨蛋”,把头垂的更低,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出头汇报工作了。
封东阳从身后拿出一个包来:“这里有十万,有结果了,还有二十万。”
贾巴克上去就拿了起来,和尹建成换了个眼神,笑眯眯的说:“谢谢东哥,您放心,我们保准办的利利索索的!”
邴希文跟着低头鞠躬微笑,却始终沉默着。好在封东阳不关心他们每个人想什么,不过是一群马仔,只要把他交代的事情办好就够了,还能有什么想法!
随便聊了几句最近城里的事情,邴希文发现封东阳的情绪不高,悄悄的通过了一下尹建成。但是,没等他们告辞,封东阳已经不耐烦的挥手,让他们滚蛋。
“封东阳么?”陌生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四个人抬头去看。来人出示了证件,原来是警察。
封东阳老老实实的点头:“是我。”
“梅若成你认识么?”
“认识。”
“他报警说你指使人殴打恐吓他,意图报复。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封东阳轻轻的嗤了一声,“又是老一套,没意思!”竟是满不在乎的站起来,懒洋洋的随着警察走了。
“老三,我们怎么办?”贾巴克茫然的问邴希文。
邴希文眼里闪着算计的光,不阴不阳的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没听警察说么——配合调查。你想什么呢!”
宛城,火车站。
梅雪走出站台,低头走到站前广场,等着打车。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身体下意识的僵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扭头去看来人。那人已经喘着气跑到了她的身边,带着一股潮乎乎的热气:“梅雪!”
是蒋离。
蒋离笨拙的挠了挠头,憨笑着说:“你们法学课挺无聊的,与其在课堂上睡觉,不如跟你一起旷课。”
梅雪笑了,抬头看看依旧阴霾的天空,轻轻地叹口气道:“是吗?那等我这次回学校以后,带我去你们的实验室玩玩吧?我想那里应该挺有趣的。”
蒋离兴奋地点头。
站在梅雪家门前,蒋离觉得这个地方自己很早就来过。不过梅雪说,这是南方常见的老式的房子。很多民国的文人笔记里,都有过类似的描述。
蒋离脱口而出:“戴望舒的丁香。”
他看着梅雪,目光炽热,好像那首诗说的不是丁香,而是百合,长长雨巷里的百合。
梅雪低头笑了笑,回头看看自己门前那条不长不短的巷子,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定在母亲去世后倒在封东阳怀里的那个位置。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梅雪垂下眼帘遮住情绪,低声说:“我不喜欢下雨,这里也没人打油纸伞。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
两人说着,推开了院门。堂屋到门口有一个小天井,地上的青砖在边角的位置,已经爬满了青苔。堂屋的门都敞开着,梅若成就坐在屋子里。
看到是梅雪,梅若成很意外,扶着桌子站起来,歪着头伸着脖子仔细打量,似乎不太确信自己看到的。
梅若成:“梅雪?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应该上课么?”
梅雪:“我……请假了。啊,对了,爸,这是我朋友,蒋离。学材料工程的。我——和你说过的那个朋友。”
梅若成上下打量蒋离,露出一丝微笑:“不错,是个好孩子。”
梅雪把行李放到一边,其实就是一个包,并没带很多东西。蒋离倒是记得自己第一次登门,买了一个礼盒,小心的放到一边的边柜上。
梅若成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梅雪给自己和蒋离一人到了一杯水,放在蒋离面前,然后蹲在梅若成面前,轻轻的搭上老人的腿,问道:“爸,你腿没事吧?”
“没事。好像是胫骨还是叫啥,有点骨折。不过问题不大,医生让我休息一下,连石膏都不用打。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你看我已经没事了,你还是走吧!”
“用虐待小白的方式,让我害怕,听他的话。是封东阳的脑子才能想出来的。但是,爸,我听说你报警了?”
“对,那个畜生被叫到派出所了,行*拘留。”梅若成目光在梅雪和蒋离之间逡巡,“梅雪,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这很好。爸爸看到你这么勇敢,很欣慰。你将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勇敢点,不要怕!”
梅雪点头:“爸,我现在很后悔。当初应该是我亲自去作证,把视频交给警方。现在连累你这样,我很后悔。”
“不用后悔。你已经很勇敢了,你做的很好!爸爸,为你自豪。再说了,有那个视频又怎样?他不满十八岁,又不能确定是他砍出最致命的一刀,甚至不能确定这一刀是不是他那个兄弟砍的。还有狂躁症的诊断证明,关几年还不是放了出来!现在我很庆幸,是我去做的这件事。就算他出来,要知道是谁做的,还要查一查。总能给我们留出时间。”
梅雪低下头,泪水落下,不敢让爸爸看到。
梅若成继续说:“对了,我在家里安了个监控,你也下载个app。以后要是不放心家里,随时都可以打开看看。不要老请假了,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学习为主。”
蒋离抬头看了看,却发现堂屋的屋顶一左一右居然有两个!
“叔,您这还安了两个啊?”
梅若成淡淡的说:“这样更清楚,小雪也可以放心。”
梅雪拿出手机,下载安装注册,完成之后点开,出现视频画面,正是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只是一张画面,两个角度,蒋离调皮的冲着镜头挥了挥手,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
梅若成说:“这个据说是云存储,可以保存72小时。有需要的时候,一定记得下载到硬盘上,保存好。”
梅雪微微皱眉:“什么叫有什么事?”
梅若成:“没事最好。你随时都可以看。也可以看最早连天前的。嗯,我没事,你们走吧。别耽误上课。”
说着梅若成已经站起来,俨然是送客的样子。梅雪迟疑着跟着站起来,上下打量了梅若成:“爸,出了什么事么?您、您——”
梅若成抬手挥了一下,想打断梅雪,门却突然被推开,封东阳带着三个混混走进来。
这是蒋离第一次见到封东阳。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五官上的每一个转折似乎都藏了刀子,崚嶒的只消看一眼就会不由自主的闪躲,生怕被刺伤。略显苍白的脸色却让人觉得像面对一团阴影,随着他的到来,整个院子的温度下降了五度,连太阳似乎都被遮住了。
封东阳站在院子里,双手抱臂,笑嘻嘻的说:“真是好巧!”
姬流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