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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27 12: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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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日为文革五十周年祭。小众推出文革题材的原创作品。

——小众

我们的漏网之鱼在天上

柴然

初七整整一个白天,我都在家里找刀。那把刀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上头套了五圈环链,一舞起来,咔啦咔啦,砸了钱庄似的满天银元直响。天黑以后,我吃了饭,在我刚刚挪开梯子下那口沤菜缸,照我妈后来记起的地方,刚刚把环链老刀从那个旮旯掏出来,大队治保主任王虱大驾光临。王虱啜着半个烟屁股,披着和我那件一模一样的人造毛领小大氅,一掀门帘,脸上就露出来假笑,那个平时露在外面的门牙,也用舌头包起来勾了回去。这是个有事的信号。王虱还是个没眉毛的人,他这进来,弄得满屋子都是他为了生眉毛抹的那股子蒜味。我妈却是一个吃斋的人,一闻见大蒜气道就眼晕恶心。王虱和我眨巴着眼对了对脸色,我赶快随上他,当然,也为了我妈,到了院里。

他把要办的事含含糊糊交待了一遍。

我说:“这样说是趁天黑去南岭了。”

他说:“没你的事。你跟上就行。”

说完,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环链老刀,没有发表高见,倒是有点心不在焉,有点视而不见。我转回屋里,把环链老刀放下,穿上我的人造毛领小大氅,换上踩雪防滑的高腰水鞋,出来跟到了他身子后头。

第一件事是到大队部取枪。可王虱说先办第二件事。我俩就去找四队那俩基干民兵:猴三秋龙,矬脖颈保狗。这多少费了会儿工夫。到我们四个人相跟着从四队那个驴窝出来,村当间的小场子上,咚咚咚的牛皮鼓敲响了;小场子上的红泥老火也越烧越旺,映在村庄上方,更像是日薄西山,红霞满天飞;练武故事的那些喊声杀声,更是喧腾在那老火、老鼓里,听得你心里头一个劲儿地直痒痒。借这老火映在天上的红光,我们四个人再踅回村北面,到大队部取上枪。要说这些枪,那真是些好枪。两支半自动,两支冲锋枪。年前,县里表彰先进民兵营,把这几支武斗后收回去的枪支发给了我们。王虱当时就有言:“发给了你枪,就是发给了你*权。你不相信,人家有枪可以一枪打死你。”但我更相信这话最早出自他老婆苏豆梅之口。说出这样有水平的话来,得会过高人,混过外头的世面。譬如,在咱们村上,罩子想放亮,那就得经过村支书胡肉的亲手点拨。最后,也就是第三件事,王虱给我们一人发了一个能捂住多半个脸的口罩。

我问他:“取枪,不告给三蛋?”三蛋是大队民兵营长。

王虱说:“没你的事。今晚上,民兵营长有事。”

就这样,我们往河套走,朝着南岭的方向去了。

照说,去南岭来回七八里地,该是没有什么走头的。可是在我想着村中排练武故事,想着小场子上那些都能把人的心肺暖化了的红火场面,在我听着渐渐远了的牛皮鼓声,第一脚踩进河套,雪窝里一个比锥子和红缨枪枪尖还尖的尖石子,咯吱一下扎透了我的水鞋底,照直扎进了我的脚心。等我麻完,歪上牙,在最疼的时候揪出这个尖石子,一股浓血,凉凉地、温温地,自懒筋那儿涌了出来。我一屁股坐在雪窝,把扎透了的高腰水鞋和黑线袜脱下来,用手一摸:血浓于水,粘在指头上,像还没有往里调稀料和清漆的红油漆。

疼啊,脚心手心都连着心呢。矬脖颈保狗蹲下来帮我止血,我看着他背上的冲锋枪,搭在我大腿上的半自动步枪,我就琢磨,我怎么没有向治保主任王虱推掉今夜这档子事呢?我明明是知道背上枪去做事情的那个理的。那还在王虱讲“发枪”“发*权”时,我照他的话头上浇了瓢凉水:“林猪疯了的女人何桃翠说,但凡让你背上枪去做的事,保险你逮不住一些便宜。”堵得王虱回不了嘴;也搞得我过了嘴瘾后很有几分后悔。可是话说到底,不抬杠,也就不是我们这太行山山顶上的人了。这时,我好像又听见疯桃翠骑在她家厕所墙上说:“不听美人言,吃亏在眼前。”当然了,这阵子我是多少希望能和大队干部套套近乎,尤其是通过治保主任王虱,说不定能在小队里弄个保管、会计、记工员什么的干干。去年秋天,大队统一抽人看秋,还不是王虱让我整晃了一个来月?每天只要扛上一根能打断狗腿、能戳死野狼的尖担就行,比在地里收秋还多记四分,让你一高兴就想《鲜花盛开的村庄》里那个一年能挣六百个工分的大胖妇女。是呀,王虱是*是精,可有一点底细我清楚:饿死人的时候,他很相中过我二姐董锁仙。

疼啊。疼脚侧起来才挪几步,那疼已经升到了胃上。疼就是个浑身上下乱蹿的东西,你想它哪儿它就去哪儿。我变得有些骂骂咧咧了:“本来吧,老天爷在两架山当中劈出这来宽一条河,就是让水走的,也是让水把两架山上的人隔开的。老人言,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可咱非要横着过去。想想,就是老天爷旱上来,暂时把河里的水抽光了,光剩下这石头密麻麻的乱河套,那也是让其他东西过呢,像风呀,云呀,黑天白日呀,一年四个季节变化的气候呀。”在我准备再大些声,逮啥说啥,把脚心疼连了全身的难受一气儿驱散、赶开,走在我们前面的王虱发话了:

“锁贵,你能不能少说一句?”

“我脚心疼连了全身。”

“我还不知道,你还不是暗指河里有鱼,讽刺指我没眉毛。鱼是没眉毛。可是我以前有眉毛来。”

“哪呀。我要是指你,讽刺你,我妈没肚脐眼,我一脸黑鼻涕痂。王主任,你可是我锁贵最佩服的治保主任。”

猴三秋龙也帮着我说话:“锁贵他是脚心疼连了全身。”

“没你的事。”王虱把他的话顶了回去。“锁贵,还有你俩,不管你们是怨我叫你们也好,嫌我不告你们是个啥人也好,现在嫌嫌说说怨怨算了,到了南岭上,带上那个人以后,记住,统统不准给我言语。一句也不准。要不,你仨人这会儿就戴上口罩。”

矬脖颈保狗问:“那个人要是不在,咋办?”

“没你的事。”王虱把他的话也顶了回去。

那个人就是旧里带,南岭村的小学校长。对于他,我倒没什么说的。只是我们从南岭上把他带出来以后,他让我想了想我们村上的小变排长。小变排长是复转*人,当年打朝鲜冻掉一个耳朵。他俩下巴上都留有山羊胡子;嗓音也很像,颤颤微微的,蜜蜂采花粉,花大姐停在蝴蝶翅膀上;他俩都又瘦又小,夜间你看不见他们的脸时,那种小身架子,往往让你误以为他们是先天不足、发育不良的少年人呢。他们家里都有沙发。他们领的是钱和粮票,吃的是月月头上从公社粮站兑回来的精米好面,过得不是我们那种缺吃少穿的稀松光景。在我们山上,吃供应粮的人家,可以说凤毛麟角。

现在,得插话进来的,却是我们上了南岭后来接头的民兵营长。他人一脸龌龊相。在他站在那老坡顶,把对暗号的马灯举在脸前,我就想,他整个脑袋都该挤在那盏马灯里来才对。马灯和龌龊相重新组装,也算乾坤大挪移,一百张*脸拱在二百个掏空了的南瓜当中。当然了,你要是真长了一张那种大小南瓜脸,倒有一些把碉堡炸了的特殊英雄气派。妇女们惊为天人,说你是织女星下凡的访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这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多说了几句,那还主要在于龌龊相民兵营长的老婆。那可真是一个俏皮女人。忽然让我记起大前年在砖窑上背砖,常见会讲俄语的老富农孙满分拍着脑门说灯下黑。我土生土长在这山中,却不晓得南岭村有这么个迷人心窍的胡印婉?我比猴三秋龙和矬脖颈保狗竟是差了一窍。猴三秋龙说:“胡印婉十年前自西乡嫁来这南岭上,美人名声即和王虱老婆苏豆梅在县城以东打了个平。还影响到了河南那边。像我和保狗一伙,在咱们村上生活、劳动,反倒常拿胡印婉发誓,指咒。今晚上我俩出来以前,就为她打了*,我说能见着她,保狗说见不上她。”敢情,只有我锁贵一人画地为牢,闭关自守在世外桃源。这聚集了十年的灯下黑,天大地大。

我,锁贵,对呀,听听我妈是怎么骂的我吧:“好我的儿锁贵,蛇缠了身了。你是不是觉得天下哪个女人都对你有情有意?少思忖些妖孽吧,好我的儿锁贵。”可我分明是觉得胡印婉对我有情有意。这个小俏皮女人。我和她何止是相见恨晚啊?她不是村上的赤脚医生,可我进她家门,她就给我包扎起来我这只还在往外洇血的疼脚,她家的碘酒、纱布、橡皮膏、消炎粉、酒精棉球,全派上了用场。她一准知道,我们三个看见她以后,脑瓜里全炖上了鲜猴脑,在她那一脸龌龊相男人带王虱去了他们村村支书、也可能是村主任家之后,为了让我们三个放松,不更显得无所适从,猪二哥看着满树桃花,她给我们做面吃以前,先给我们找了半瓶六十四度的土制烧锅酒。我们一人就把炒黑豆干嘣了七盅。

今夜我们所干之事,则有一些非比往常。动静太小。不带乱哄哄那三年,自人人挑着花灯上县里庆“九大”,我们这些基干民兵带枪出缺,前面不是有县人武部或公社武装部的干部们引领、开道,就是配合县公安局暴雨疾风一样的乡村行动。包括捉拿所有的鸡奸犯。那总是旗鼓大张,杀气腾腾。让心不虚的变得心虚,不发抖的直至发抖。我们村支书胡肉说:“无产阶级专*的铁拳头,能把山上的愚公、智叟,自五千前年前的歪脖子树下,一伙子砸得蹦了出来。这叫抡圆了老锤,也抡圆了老盘古,开天劈地。”这对我大有启发。我获益良多,则在日后的小靳庄赛诗会上。说不说吧,我正是那个写了“花生壳壳做条船”的农民李白,秉承了大老李哥喝蒙以后的惯性浪漫派手法。今晚上我们的行动,却像偷悄悄蹲在花生地后塄等着抓特务。问题是我们的级别太低,村与村一级,写个代号,也只能是“十三不靠”。要说这趟出缺我们三个正中下怀,那是为了不扰攘南岭人行动往后延,原定在九点半十点,这后来顺延至十点半十一点。美呀,胡印婉坐住自己一只脚,在她家大炕上又多陪我们打了一个钟头破百分。想有些机会,那是不容许错过去的。就像一见钟情,一旦错过,落一辈子后悔。当然,这得有一份“此物最相思”呢:对,《桐柏英雄》,今年的新书。我可不是从她手中哄出来的,她情愿双手奉上,尽管她刚刚看了一半。她对我能有什么吩咐,她压根儿没提怎么还书。倒是我们临出门,她和我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你越是想叫谁断子绝孙,谁越是儿孙满堂。”口吐珠玉。一针见血。

夜里十一点钟。一副龌龊相的民兵营长领着我们往旧里带家里去。南岭上家家户户差不多都已吹灯拔蜡。人到了梦梦的门槛上了。路上冷清得很。南岭地势高,风更紧。我琢磨了民兵营长一会儿。想他在南岭上这个营干,没准就是胡印婉给他弄的。这号事,在我们乡下可没什么希罕。好女人和村支书有来有往,没敢定那就是天经地义的正道呢。治保主任王虱就是我们村最好的例子。他老婆苏豆梅不就是村上妇女们学习的榜样。女人家学她,为她;我们男人家也敬她,想她。是呀是呀,我们还不都是打心眼里拥戴、喜爱、敬仰我们村支书胡肉的人。前面,我直接告诉过胡印婉:“胡姓,咱县虽不多,可在咱这山上,实为大姓。”她红唇白牙,笑着说:“你真会说话。你是指你村里的掌权人胡肉吧。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胡字来。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前年在公社搞人造平原,他认了我这个同姓妹妹。”同姓妹妹,自然超出了干姊妹范围。她也能是我晋身的梯级?的确,就我小大氅口袋里她借我的这本《桐柏英雄》,我从她手上一拿到,随即就想,我要是能先让村支书胡肉看,胡肉看完再让苏豆梅看,苏豆梅看完再让她男人王虱看,王虱看完还给我,最后我还书时,再把书的主人胡印婉请来我们村,我们五个人再为这本书开个恳谈会,口吐心曲,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相谈甚欢,我在队里弄个保管、会计、记工员什么的想法,不能说实现,至少也大大地往前迈进了一步。

王虱跟龌龊相民兵营长走在我们仨前头。因背了枪,我心里忽悠悠地往可怕地步上想:“是不是谁都可以打了谁黑枪呢?”这还让我专门看了看龌龊相民兵营长的后脑勺。在我赶开脑筋里这不洁的念想,反过头来在心里说:“胡印婉,我能牢记一生的名字啊。”这时,王虱在前头往耳根上伸了伸手,说:

“有个村还排小节目呢。”

王虱没眉毛耳朵却好。四点零的耳朵。随住他的话音,我们也像是听见了那和夜风搅在一起的丝竹管弦,那声音远远的,从低凹地那面断断续续刮上来,印到脑子里,就像老早以前翻过的一两页线装古书似的。这时候,能看见的两架山都变得黑幽幽的,月芽儿在天上越看越像个指甲印。

我说:“咱村上的武故事肯定散了。”

猴三秋龙说:“我看见咱村的老火映红天,就想唱《打靶归来》。”

矬脖颈保狗说:“我也是,听见擂老鼓,血就往脑门上冲。我没扎过一天马步,第二套广播体操还做不来,却觉得自己有一身的好武艺,上了擂台,保准能撂倒武松、李逵、鼓上蚤和许大马棒。”

我则因思念胡印婉,感到很荒凉。我的脚还有些疼,脸皮也让夜风吹得硬帮帮的。

我说:“把人安插到山里,心里头要多远有多远。人活到山上真远。”

王虱截住我的话,说:“锁贵,就你话多。”

我不哼声了。到了一个小岔路口,龌龊相民兵营长停住了。这地方的标记是用干石片垒在砖墙外一个茅房。民兵营长指给我们旧里带家,又在茅房前面和王虱嘀咕了几句,袖上手,往家回了。他刚扭转身一走,我就忘了他的龌龊相。我越是想记起来,越是记不起来。这可不是在梦里。有时候一觉醒来,你也会忘记自己长得啥样。尤其一手摸住脸,一手堵在心口上,“你是谁、你是谁”地问问,叫你觉得人活得好远,远远远远地,心里头真不是个滋味。王虱命令我们从当路口上散开。我们刚散开,他又压着嗓音把我们叫了回去。他命令我们道:

“戴上口罩。”

我们戴上口罩。

旧里带家在这一片老房子的高处。这一片,只有他家那盏灯还亮着。糊窗纸*蒙蒙的,像是人睡了后没闭眼睛,马马虎虎地打照着这荒寒的大年初七之夜。屋檐上透亮的冰柱成了这惺忪睡眼上的眼睫毛,眉毛。也像半自动步枪上的枪刺。

猴三秋龙猫腰从这窗下撤回来,我把我的半自动和他的冲锋枪全交给他。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蹑手蹑脚地挨近过去。许是我在村子里少跟上人去听窗,我的气一紧,心还卜通卜通地乱跳。在我两手搭住窗台,脸移上去,刚要就着猴三秋龙用蘸了唾沫的湿指头戳出的小纸洞朝里看,谁知我脑袋里接二连三地反复开我二姐董锁仙嫁人以前把水担回院子里来喊着的那个声音:“掀开门帘——掀开门帘——”这声音唤得我有些愣怔。在我返往原处,险些撞住旧里带家门上那棵枣树。我有些结巴地向王虱报告:

“那个人,拿个罐头瓶,正给他老婆往腰上拔火罐。他老婆哼哼呀呀的,看是病得不轻。”

在口罩里说话鼻头发麻。

王虱打打手,不让我往下说了。王虱下命令时声音也不大:

“准备好,敲门进家。他家没院墙,声音要小,不要惊动邻家。”

我们荷枪实弹、捂着大口罩进了他家,却没有完全唬住他和他老婆。一开始王虱说要带他走一趟,落实些问题,他那两只女人样的小手,白生生地向上一摊:“你们就在我家里落实落实好了。这大过年的,半夜更深,我可不是你们年轻人,能下到河里,踩进齐膝盖深的雪窝。”他的山羊胡一翘一翘的,眼睑下方还跳动着两小片蓝筋。

想来王虱可想不来几套应对方案。恐是南岭的支书主任早有设计:上了岁数,最怕人家整治他有历史问题;小学校长,更怕人家检举揭发他和民办教员有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这是上了双保险的杀手锏,是直插人胸口的尚方宝剑。王虱说:“要落实的,是你的历史问题;要了解的,是你的生活作风问题。”王虱的口气并没有加重。“你要配合,跟上走就行。不了,把你五花大绑了,惊动了全村、全公社,影响你一辈子办学育人的好名声。”这是拿扳手拧紧螺帽,用蝴蝶旋上紧发条。照他后来话里的意思:“在这卖身求荣、人人自危的年代,全天下使用的都是这两把万灵钥匙。绝对的屡试不爽。绝对的置他人于死地。”王虱一屁股坐进旧里带家沙发上,双脚一翘,上身一摇,仿佛他伙计有了眉毛。

这样,他老婆帮着他收拾停当,我们从他家中把他给带了出来。

我们四个顺成一溜把旧里带夹到当中。我们啥话也没说。除了我脚心疼发出低微的哼哼声,猴三秋龙、矬脖颈保狗也像我一样不习惯戴口罩,走不了几步,就要闷声闷气清清嗓子。戴口罩。不说话。陌生化。都是挤压你灵*出窍的具体干法。可你需要惊悉的是:人会突然倒霉。这还是大家的共同运命。我们大家伙儿如此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还不就是为了防止不可逆转的运命要你突然倒霉。这也是我们活在当下做人艰危的显著特性。当我们这些农人向人家道自家在修理地球时,照说,那是很无奈、很悲哀的;可当此之下,你能告诉人家你还在修理地球,却又证明你还有一分牢靠,两分奈何,稀汤寡水,半饥不饱,是多大的幸事。说这位旧里带李校长同志,他这吃供应粮的,今夜能比得了你们这些修理地球者呀。要说是他今夜犯事吃苦头,那倒少说能给他推出来三百种情况,老话是,一切皆可能:他是不是被纸糊的原子弹给击中了?这年头,全县上下,匿名信、匿名贴儿飞得像空中布网的和平鸽,幸福得厉害;是不是有人正想取代他这个小学校长的位置呢?民办教员也可先代理,再转正,吃了供应粮当上就是。我在公社里与我同姓的打油诗老师,说在省报上发表打油诗时振振有词:“何为打油诗发表水平?发表了打油诗就是发表水平。”这里则同理儿;也说不准他家族中有世仇,上代人、上上代人吞过人家的金条、细软,或是好过人家的小老婆,或是往人家的井里投过丹*、砒霜?时至今日,没准那是人家家一个马夫的孙女婿权倾乡里,小*阎王一把抓,来催讨后债来了。要说族间仇杀,那总是四百代人都难能解开的死疙瘩;当然还有:嫁姑娘;娶媳妇;办丧葬;占了人家一尺宅基地;这其中又会生出无限的可能性;接下来你还能想到他和我们村支书胡肉的关系,和我们村妇女主任苏豆梅的关系;和他们村支书村主任的关系,和我那西施美人儿胡印婉、也包括她那龌龊相民兵营长男人的关系;种种复杂至极、厉害透顶的关系;也背不住有哪位超水平发挥的女神经病,凡在人前,一派安之若素,贫贱不移,盗汗惊梦之中,却被你这胆小如鼠之徒加减乘除,狂妄非礼,污秽凌辱;还有,你代过多少学生,没准就给你准备有多少间生不若死的地下小隔间,油锅,老锯,辣椒面,花椒水,老虎凳,狼牙棒,一应俱全。是呀,你凭什么敢给得了一分的同学打零鸡蛋呢。这些,同样也是你能想到的范围。范围之外,你也一样能想到另外一些毫无利害关系却在玩儿地害你,这一条,即可用我锁贵本人来打比方:我从八岁上小学,直到进了东方红中学,也就是从八岁至十四岁上,一直能把尿尿过公共厕所里青砖砌的隔墙。以上这些,和堂而皇之摆在明面上的问题比较,后面那一大嘟噜,如特务啦,电台啦,什么钮扣按键上面有个字母R字啦,历史问题啦,三青团啦,皇协*啦,保甲长啦,统统不足道,无非借米下锅给你糊高帽,高帽糊得十二丈长,火车站起来一样高,也不是根本问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唯流氓事伙计们不堪推诿,无地自容,哪位也有弄死自己一千遍的心事。这时候,南岭人已经睡得很稳了,不时传过来的婴儿哭声清楚得像是浮在你脸前。在冻住的泥雪上走着,脚步声一会儿喳喳喳喳,一会儿又变得圪圪吱吱,害得你一牙痒,便想出牲口吃夜草、人捂在被窝里偷吃干粮。说不说,我妈就喜好捂在被子里吃个啥的。

旧里带当然也一言不发。他戴了兔皮帽,穿了小大衣,还围了一条五四式的长围脖。在他那小脑袋里,那蜂拥的问题,定是我上面所想过的问题的开平方:一堆乱麻,千头万绪。这时要说是我们通过大半个村子,临往崖下走,他正害着腰病、比他足足高出一头的老婆,歪着双半大解放脚,搂着前襟追了来。她要他打上她拿来的那副裹腿。她正是我妈那个年纪的人,长得有点像《野火春风斗古城》中杨晓冬杨排长的革命英雄母亲。不过,你想她可不会一头栽进这崖下把自个儿摔死。我们只好等着他把裹腿打好。

“河下雪窝太深,你膝盖眼很要疼哩。”他老婆站在他旁边,很发愁地说。

他膝盖眼疼?那你可猜错了。这一路上,只有瘦长个子的猴三秋龙能跟住他刮风一样的小跑。我看,还是怕字撵着他呢。他这种走法,正套住老人们那句话:“人受了惊吓,走的跟跑的不相上下。”王虱让他慢下来时说:“咱这可不是去跑男女关系。”反催着他越走越快。最小夜游神。月下雪中飞。

将心比心。旧里带能有这样的撑持,不光这一路上,包括后来进了我们大队部,苦撑着能挨到第二天天亮,包括再后来,再再后来,全凭着祖先们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精神胜利法。好些时候,我就相信,精神大于一切,精神力量是能够战败肉体力量的。尽管说这层上层建筑的糊墙纸,比裱在天华板上的旧报纸也结实不了多少。相反说基础,则又回到随时可取他人首级的枪上。枪暂且改变了我修理地球的卑微。这时候,我,锁贵,一个背着半自动步枪的基干民兵,跃然化身为国家机器上亮晶晶的螺丝钉,也似智勇双全的侦察员渐入佳境,神不知*不觉地进入施公断案的自动化状态。对呀,枪杆子里面出*权的同时,还出神机妙算。看吧,这一路上挺重要的,那即是我始终在探测嫌疑犯有关精神胜利法的运用情况。我一直在给他对口形。虽然说那张嘴从始至终没有张开过,只是泛青的嘴唇在抖动,嘴皮子在哆嗦。冷风吹刮得要命。不是我不愿意夸我有多高的聪明才智,仔细想来,那就是由我们这个伟大时代所决定了的。不错,旧里带是老人,多活在过万恶的旧社会,也多耳濡目染过诸如诸葛亮设坛台借东风那样子的舞眉三道,上抽宝剑,口喷火焰,川戏变脸,可在他心下,决不会一时沉滓泛起,狂飙“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把我们周遭诵念得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同样,心下反复唱上*梆子《皮秀英打虎》,也起不到更有效的作用。我们三岁的娃娃也知道,牛*蛇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我们“雄鸡一唱天下白”的版图上,俱已被砍断了魔掌,失却了法力。具具身法相,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碰上这阵势,我们一般都选用《七律·长征》《卜算子·咏梅》《七律·冬云》其中一首。当然也可以三首联结起来循环吟咏。撑腰壮胆。添加气力。而我从一想旧里带在心里大概念的就是《七律·冬云》。可我看着他黑青麻乌抖动的嘴唇,哆哆嗦嗦抿着干唾沫的嘴皮子,却先测试了《七律·长征》和《卜算子·咏梅》,结果不对。接后,我再跟住“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平平仄仄,抑扬顿挫,果不其然,《七律·冬云》,一遍又一遍,口形是完完全全地对上了。

精神胜利法。精神的源泉。精神的力量啊。

在诗句注满味蕾,送上舌头的传送带,印刷厂的印刷机反复转开,不一阵儿,就能念得你两边的肋扇发了热。绝对超过我妈偷偷摸摸一直在念着的“南无阿弥陀佛”,渡往西方极乐世界;包括把她放到莲花坛,她老人家也变成一朵亲爱的莲花的“嗡吗呢呗美吽”,六字真言,大明咒。此两念,即为我们家里的最大秘密。外面一旦有闲言碎语,我妈少说得上公社游街,我在村上的前程也就毁了。为此,我妈在家中,还多藏身仓廪不实却多藏老鼠的小阁楼。多好干净的一位母亲,完事儿后偷着下楼来,常蹭得一脸灰,不说鼻尖上还老也沾着蜘蛛网。

“好我的儿,锁贵,我听你一直在打猪。你积积德吧。”

其时,我拿把铁锹正站在猪圈。说不说,在家出猪圈的过程,也是那三头黑牲口轮流在你腿上蹭来蹭去的过程。一个人招猪喜爱,主要在于他面相和善。

“猪,起开。”

要说是我这精神胜利法案断得不赖。后来,旧里带就真给我们几个村干部用条幅写来了这首《七律·冬云》。他来见我们时,已经到了第二年过年。那时候,我在村上一连办了好几桩了不起的大事,比如,用麻饼换拖拉机;用小黑豆换黍种;用红萝卜熬上饧,也就是熬上糖稀,再往里掺上榆皮面,拌上下等*药六六六粉,防止七乘十六型黑死猪瘟疫。传猪到了都传到了人身上。猪的问题,是比上山下乡的插队知识青年更热衷于把酒问青天:攀上绝壁,我愿乘风飞去。让你善良人看见,满手捂住嘴,错愕得不敢把心放到肚子里。小翠山上一对天津知青男女,活活把自己吊死在山脊上对长着的两棵青松树下。有人打比方,说他俩升天时各打了一顶害着相思病的降落伞。夜里独自走路,你一想他俩在那青松树下拖着长长的*舌头,壮胆时都不敢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了。当然,《桐柏英雄》也为我立了功;还有,我真又上了趟南岭,请我那西施美人胡印婉过来,在她差不多就是亲哥哥的支书胡肉这里,打通了关节。凭着支书胡肉对我的赏识,我接了大队保管这一村庄要职,都要小半年了。大年初三后半日,外面下雪了,一脚面多高。我们村干部聚在王虱家喝酒。酒里的中心议题,自然又集中到了武故事上。头一年闹十五,村里的武故事上县,并没有像我们料想的那样,最最出彩儿,全县拔头筹。要知道,我们村上的武故事,本来是没得说的:陈阿五的猴棍;二明的背铡刀;郭墩炮的老铜锤;我的断龙身五环老刀;杨艮棍呜呜呜鸣响在空中的火流星,挤住眼就是万箭穿心;那钹,那老钗,那牛皮老鼓;勾人心思,想来血涌。厉害的是县南县北平川上那几个大村,像附城、礼义,大公社、大镇,大干阵法,即是机械化加人海战术。想九辆大解放、三十辆七十五马力东方红拖拉机,扎成苍龙直捣、活捉蒋介石的战船,后面就是跟个千余人的红缨枪队,喊杀声响彻云霄地漫过十字街,少说一堂课四十五分钟时间,再说他们还要返回式倒着走一遍呢。咱这武故事退在东门外,里面人山人海,可咱就是进不了城。说你个个急得一头汗,又一头汗,喉咙冒火,舌燥口苦;人却在冷风里冻得直打抖,吸溜清鼻涕的力道,像是能直接贯通脑髓。咱武故事排在东街这边故事的队尾,好像还没个踩高跷、走花车的重要,轮到进城,十字街上的电灯都乏了。这样,今儿年初三开始喝酒,支书胡肉举起酒杯,第一个说:“这回,咱只能说集思广益,不能再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我和王虱、三蛋同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简单交待,这时我已不唤王虱“主任”了,我叫他时直呼其名:“虱儿”,和支书胡肉用的是一个腔调。反过来王虱则再也不咧开大嘴“锁贵、锁贵”叫我了。我姓董,他得尊称我“董保管”。由这些隔了台级差之天壤的名姓尊号,有一天我暗自琢磨,是不是偷悄悄地给我儿小喜的找两个最伟大的字,用谐音给他取个官名呢?比方,把“领袖”改成“岭秀”。可是,在我用笔写出这四个字后,我发现,领袖就是领子和袖口,领子和袖口缝到一起就是领袖。王虱的谐音又是什么?那是“狮子王”,张着血盆大口,吃人不吐骨头。看来,小喜的名字也还不错,多高兴啊。我喝了七杯酒了。头一晕眼反倒明亮起来。

一开始,我可没看见旧里带立在王虱家门上,直到他扶着门框用力干咳过几声,我才抬起头;支书胡肉和王虱停了划拳;其他人,像三蛋、五猪、囊孩,也才夹着烟,拿着筷子,端着酒盅,喝着茶,把脑袋转了过去。当时我嘴里正嚼着一大块炒鸡蛋,是王虱老婆苏豆梅加菜加上来那碟里的。旧里带在门上站了一会儿了,暖鞋带进来的雪已消净,鞋周围的砖地上湿了一片。他的上身在抖,头在抖,全白了的山羊胡子,在下巴那儿一翘一翘;他的脸色又灰又白,很像是刚抽过羊羔疯的病人那种面容。南岭人说,秋天他在高墙院来。他和我们这些人刚碰住眼光,扶门框的手就收了回去。他还夹着一把柿*色油雨伞,戴了两个兔毛耳套。

“噢。是李校长吧?你多会儿从南岭上下来的?”

支书胡肉问他。胡肉二指将烟夹在鬓角处,脸是斜的。胡肉长得一张肉脸,可上面多会儿也没有表情,喜怒哀乐,皆不溢于言表。就他放开嗓音划拳也一样,脸上没表情,你猜不中他的想法,也就赢不了他。他可以一杯一杯一天一天地喝酒,但是不醉;他能一根一根从睁开眼直到再次躺下睡觉不歇一气儿地抽烟,但从不难受,嗓不疼,还没痰。好些事,如现在,只要他在场,你的心里,也就有底了。

旧里带说:“我不是李校长。我是旧里带。脱胎换骨。”

一下子把我们弄了个愣怔。此前,我们可没人知道他有“旧里带”这么个了也不得的尊称。也算我反应灵敏,当下,我已意识到,精神胜利法在他身上或者已经升华了。他说:“我家家户户,挨着给你们拜年来啦。就是*鼠狼给鸡拜年。”先不说他人有问题,这时通过他那小身子,在苏豆梅手端葱花烙饼掀门帘进来,我们看见,他那高头大马的老婆也跟了来,人立在当院,像飞雪中一垛麻,体积老大。旧里带尖细的小嗓音抖抖瑟瑟,猫爪挠在刮风天的糊窗纸上。“新年新过。你们一大群干部,这是又吃酒,又作乐,又搞腐化。”

话音不对。王虱自硬背椅上立起来。胡肉揪了揪王虱的衣袖。王虱又坐下。

旧里带嗓音抬高后变得锐声锐气:“我和中央信访局一直在互相拍电报。我的四根肋骨断在你们村算不算大事情。中央信访局强调‘反修防修’。周总理办公室忙得打飞机。《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请我过去。我和和蔼可亲的瓦西里同志一起演戏。瓦西里和他敬爱的母亲瓦西里·耶芙娜。难道说列宁和斯大林的革命友谊就不会有人怀疑。”这和骑在茅墙上演讲的林猪老婆有多大差别。含混不清。含沙射影。要出反标呀。需要有人过去,左右开弓,把他那张惨白的小倭瓜脸打*。这会儿我们可没人知道,精神胜利法能升华至脑溢血。

说精神胜利法在旧里带心上崩落,有一些地方,如在我们村这个区间段,实则是能理出来个大概的。我们小小村落的治保、民兵工作,作形象比喻:绿豆芽发出缸体的脆嫩触角。强力运转的机床车出的铁屑。一片喜蛛蛛闪动在光天化日下,栉风沐雨,根本没有必要为此而躲躲闪闪。我们怎么能见不得人又见不得光呢,用王虱的话说都是:“我们吃油吃面,磊磊落落。”不更来劲儿的,是老臭椿师傅拿个铁丝编的大笟篱油锅前打盹,不少糖糕,都让他老伙计给炸煳了。再提精神的好事儿,也驾不住老师傅血粘稠度过高,滋蔓出的超级瞌睡症,都能传到夜猫子和小耗子身上。要惊醒他,除非他和下油锅的糖糕倒一下。俗话说,要想公道,打个颠倒。把旧里带从人民队伍当中换副小底牌换出去,最重要的亮牌,不论是可爱的和平鸽一样的匿名帖儿,还是化名仙人指路、长歌当哭的揭发信:一对儿黑二,总是在县上,如在县人武部张部长那儿,引起了足够的重视:调主。马蜂蜇人,蛇咬人,一般都一下,稳准狠。想这对儿黑二上面,会有句什么够强、够狠、够意蕴的话呢?对呀,我们的漏网之鱼在天上,恐有这么一行就行。这可得对我们的地方有深入了解。在我们老也说的那头三年,最后在乡下,则猛烈地刮过一场“十二级台风”。大麻籽脸张部长,正是待在暴风眼向全县催要数字的活阎王。那是村村必须有死人。有些村还不能是一个两个。各村的掌权人上公社领任务,给他们下发人头数字时,简直如领肉号、发布证,抓阄缝纫机、自行车、上海表一样。在我们乡下,说掘地三尺,一点儿不为过。这土地可不是拿篦子篦过一遍,是无数遍。在下,总是一个白芝麻尖儿的小虮子恐也不存。所以说,那一行电报体,绝对有才。创造它出来,苦心孤诣,绞尽脑汁,断然超过我们这些浪漫派农村谪仙人写打油诗。石破天惊孙行者。语不惊人誓不休。主要指这个。这样,县里把电话挂到了公社。公社再三考虑,决定由我们村来弄头一把。给予的好处,也算是条件吧,是给我们发油,发面。加了炸糖糕的黑糖和黍子面。只是不够当夜出动的人马吃三顿。公社不给你发油发面,压任务给你,你也得弄。这里替南岭上着想:却在于大家何止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怕是人人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的支书、主任,亲爱的胡印婉和她那龌龊相民兵营长,他们如何领着人去带他?即使能把他带到大队部,谁又能黑下颜面,义正辞严地审问他呢?“十二级台风”留下的惊惧,还在每个人心中,比碗口还大。也正因为此,南岭人才对我们几个外来和尚感激不尽。若不然,胡印婉亲手给你们做面吃啊,还垫出土制烧锅酒半瓶,陪你们顶枕头打破百分;她对我再有好感,那册《桐柏英雄》,也不能顺手就让你兄弟抄走。说不说,一本新书,半个县都是希罕物。她那六十四度的土制烧锅酒,麻酒,不难喝。南岭本村上不好弄,一级*府的本公社,也难弄。这可不是万一弄错,大家面子上挂不住。公社是个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旧里带他还是非社员,非是葵花朵朵向阳开。怎么给他个似是而非的交待或说法。公社把任务派给我们,还真是因为我们与南岭隔着一道河,两个村高下错落,远近开去,不甚往来。至于我们来去都悄末声息的,确乎是忌惮这过大年的。矬脖颈保狗后来说:“那可不是扛起枪保家卫国打头彩。抓人收拾人触霉头。我们的武故事十五上县里没弄火,没敢许就有这个败兴原因。”王虱召我们三个走之前,支书胡肉准是吩咐他了:“可不要把一个大过年的,搅扰得鸡犬不宁。”夜间行动,正是这道理。返回说吃糖糕,那就要问问你了:凭什么给你吃糖糕?从小队里把你抽出来,还要多记工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们就是可燃天火的草木。该出手时就出手。要说是动手打人的人,你不能说他们全是蠢货。但肯定是蠢货居多。蠢货当中,有两类更可恶的蠢货:一是通过打人要立一功的;二是因错过打人而大呼没占上便宜懊悔不迭的。我们这村子,虽不值得涂脂抹粉,可此两类怪物,村中并不太吃开。靠打人斗人不能服众。大家没个不隐忧会落在这些禽兽手中。能有好果子吃啊。可咱村,有枪,有先进民兵营,还不得不承认,有打手。

支书胡肉说:“走群众专*路线,换位思考,粉碎了私设公堂。”

这话,你得品上一壶上好的花椒茶咂摸。麻住懒筋或者才对头。

要说王虱老婆苏豆梅,正是我锁贵最敬佩的女人。在她把王虱请起来,让他站到一旁,反把旧里带安排在我身边,要他和我们喝酒;特别是她把旧里带高头大马的老婆迎进家,拿小条帚扫净她身上的雪,给她冲红糖水喝,还难过地说:“这大的雪。这大过年的。天多冷。你们又不是年轻人。”我的心上,就一阵儿一阵儿为苏豆梅不胜伤悲。是呀,男女鱼水,无处不伤悲。苏豆梅,良善,至亲,我母亲那种悲天悯人的活菩萨。你看她前面垫过几杯薄酒,忙着炒菜现出人面桃花,这时候那张脸上有多美。有时候我喝了酒真想告诉她:“豆梅,你可真大方呀。豆梅,你是咱村上人最好也最好看的女人;豆梅,你是咱公社咱县里人最好也最好看的女人。豆梅,我要是在外面大地方工作,明月夜思故乡,豆梅,你就是我挥泪写打油诗的老家。”我妈作为我心上另一半故乡而存在。王虱那个王八蛋。

支书胡肉亲自为旧里带斟了三个酒。胡肉说:“李校长,你喝。”

坐下来的旧里带,小身子像儿童似的被我们夹在了中间。

他说:“我不是李校长。我是脱胎换骨旧里带。酒我不喝。我可以吃菜。”说着,他反把三杯酒喝下,却未动苏豆梅递过去的筷子。他一脸严肃,提口气,脸也不回,喊声他老婆:“和后花,把东西拿出来,让他们看看我旧里带是什么人。”他老婆从袖筒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把那条幅抽出来。四尺。柳楷。苏豆梅帮她展开后,还歪头在上念了一遍。苏豆梅说:“李校长,你的仿写得真好。真草隶篆。”还是,他脸也不回,和苏豆梅说:“张芝张旭,怀素和尚,主席狂体,我都能草。我写真字,是怕他们不认识。”

苏豆梅又夸他:“大楷写得真好。”

他抢白把话拉至内容上:“我是专等这个下雪天来的。这一天,我去了几个地方,公社我也去了。我要向打我的人、迫害我的人证明:独有英雄驱虎豹。”想精神胜利法,恐是还没有彻底崩陷。“你们把酒给我倒上。我还要喝。”这回,他凸显海量,一口气喝了十二个。不过,他老婆抽抽噎噎哭了。她抓着苏豆梅的手说:“我能咋,冬天他一回来,人就不对了。以前有事,都是他拿主意。他这样,我拿不出一些主意来,只能跟住他,寸步不离。”苏豆梅递给她一条擦拭老泪的汗巾。她可是我妈那个年纪的人。她老泪纵横,过大年的老酒,你也不好畅顺地咽下。

“不要落泪。”他仍旧脸不回地吼喊她道。

他看着我们,干涩的老眼珠子里突然水雾迷漫,声音则像瓦片划玻璃一样,提高了八度:

“接下来,地狱开讲:仇恨教育,必下地狱。高音喇叭伺候,你们听我旧里带最新最高指示:这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时代。一个变节者的时代。一个卖身求荣的时代。”

精神胜利法崩塌了。一定得把他弄出去。

针刺过的旧里带,让你联想起拉在菜篮子里的*瓜,要多*有多*,本色、底色,暴露无遗。大家的问题,则在于这么一串反动言论听进去,吃吃吃笑,不笑,假笑,微笑,大笑,但凡有举报,皆会受牵累,脱不了干系。要命的是,他老婆不敢、也舍不得掴他耳刮子。我们也不能。山上老祖宗有话,是人,则不可虐打疯痴。那可是王母娘娘的心头肉,玉皇大帝的掌上明珠。尽管说村上的小孩子背离了老祖宗的训诫,也不惧王母娘娘、玉皇大帝天谴雷击,见林猪老婆贺桃翠发疯,个个拿着石子石块追着打,很是让我母亲那样博爱孝慈的老人伤怀,绝望;如我和苏豆梅,也痛心疾首,无颜面对。反正迟迟早早,村子必定会毁在这些举着明晃晃的镰刀砍杀地主老婆的少年英雄刘文学手上。这时要说还得靠我打油诗中的温柔故乡,亲爱的苏豆梅女士,用糖块儿粘住旧里带那副往外呲*液的假牙,用南瓜粉条盒子封住他的嘴,然后哄小娃娃似的,说外面星空月亮弯弯,将他哄离我们“又作乐又搞腐化”的酒席。

豆梅和他老婆把他弄出去后,大家反有些面面相觑。

为调节一下这莫名气氛,支书胡肉举起一酒杯,说:

“大家喝吧。疯人出反标,喊反动口号,不会被砍头。”

“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真话出在发疯汉口中。惊世骇俗,忘乎所以,正是疯人们的特权。”

这话,我想想即是,肯定不会从我口中飞出。我可没有疯人可保障的胡言乱语权益。一次,我和回来看我妈的我二姐董锁仙在猪圈前说话,讲起我妈来,一时激动,大声称谓了她一声“老人家”,说完,我就掌自己的嘴,先稳住我二姐:“怨我怨我,出言不逊。”之后,我赶紧看是不是隔墙有耳:我头探出街门,却见丁字路上,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桃树老师,小模小样地正扭身走开,害得我神经兮兮,心跳心悸,总在梦里吓醒,足足两个月时间。那阵子,我最艳羡的,就是骑在自家茅墙上,向全世界作动员报告的林猪老婆贺桃翠。疯妇亦有忘乎所以之权利。而我内心无比阴郁,日夜担忧,哪张和平鸽村庄上空一股泉水冲起,把我从橄榄山衔回来:白纸黑字,人赃俱获。另一边,我也大有发现,那是我们山上,兴许还有县里,外地,疯人的数量,也可以说是敢于发疯的疯子的数量,都得到了十分有效的控制。那甚或是有严格限定的。严格至极。例如,*桃树老师的抑郁症好了后,小学校长旧里带的狂躁症方能发。一对一。男对女。不增不减。进出有序。想想也是,惟有有效地控制住敢于发疯的疯人数量,有可能才是我们到处都不缺野蛮打手的群众基础。如让大量疯人口吐狂语,点石成金,那不等于鼓动凡有姿色的小娘子串门子,朗朗乾坤,反成了情哥哥好哥哥亲哥哥的天下。

就这大年初三夜,我在王虱家越喝越清醒。回到家倒头睡下,不觉中,梦里变成了旧里带。那是压制不住地,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以校长的名义,到处喷的都是唾沫星子,狂热地替他讲疯话。讲啊讲啊,总讲了有一轮船,一火车,至少也是全县所有发疯人口所吐狂言汇聚的总和。到我惊醒,搂住花被窝坐起来,心跳怦怦,脸红耳热,却因惯性使然,刹不住闸,继续替他对我本人说:“疯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但通过处在摇篮期的及早洗礼,他们多半大半生抓狂,也只在自我戕害。土话是:把门关上,把自己当狗打。至于你们这些半抓狂半不抓狂者,最好行尸走肉,缩小胆量,罩子放亮,尽量控制你们运命的突发变动,再加上精神胜利法双管齐下,这样在乡下,你们大体就能为自己还在勾腰驼背修理地球不断祝祷:南无阿弥陀佛,嗡吗呢呗美吽,平安佑我,不犯*治,流氓,五服以内,不识高墙院大门。”大致如此吧。

再往后说,是为今年咱村武故事上县拔得头筹后,又一个下雪天,我和王虱相跟着去南岭,找胡印婉交换两村春天合力打井的意向。胡印婉现是南岭上实际的掌权人。一年多来,我和可亲可敬的胡印婉情性交厚,是没有比的纯洁。这一回,我和她必定通过两村春天合力打井,更上层楼,情浓意切。县钻探队的人竟敢说我们两村的地底下都打不出水来。南岭胡印婉不信这个邪。锁贵我本人也不信这个邪。我不知道胡印婉在梦里水有多深,我自己的梦里,那水大的怕呢:洋洋乎,荡荡乎,水蓝接天。

这样,我和王虱顶着飘雪从村中出来,刚下河套,看见前面雪地里*桃树老师小模小样地走着。*桃树老师跟了辆驴车,驴车上拉了行李,她身后还打了个女民兵拉练的那种*绿背包。她这是要上南岭去接胡印婉临时顶着的小学校长一职。她这可算不上是提拔。她来我们村教小学以前,也即隔过那乱哄哄头三年,她人已是公社完全小学的副校长;在那乱哄哄三年里,更是风光一时,曾当选县革委会委会,为县教育战线上狠抓斗批改的带头人。她来咱村上,有人说是因为和县人武部张部长不对付,破口骂过“大麻籽”;也有人说她运动中心血来潮,竟指使一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年轻,纵火烧坏一辆下河南拉大米的*用解放车。要说,是这两年多来,也就自那日我和我二姐在猪圈前说话,后来她见了我,断不了暗示我:“锁贵,有一句话呀。”想她也只能指“老人家”那一声了。我还有什么话呀。为这事儿我在整个山里,最发愁她,也最怕见她。可我并不惧她。我早就想过,她总不能把我二姐董锁仙从前面*庄拉来我跟前,和我来个三堂对证吧。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她那小模小样在那挂驴车边上走得更快些,迷乱雪景里,她人走得更远,远远远远地,直至墨水瓶大小的一个黑影也不见。

对呀,我得小便一下。我尿泡不大,却也得让王虱多等等我。

我这可不是故意排调他。我需要他站下来,拍拍身上的雪花。

王虱平时不多言语,雪中南岭行,却猜测起来旧里带出高墙院后,为什么给自个儿安这么个名号。这确有点儿怪诞。为此,远不止王虱,我们每个人都有些想法。治保主任王虱说话,更主要的是能把自己说死:没有金刚钻却斩钉截铁;只要见金子即吞金自尽。王虱说:“表面上,旧里带有三意:可打气;可吹气;可放气。根本上,是李戴张冠,移花接木:旧里带是保险套子的代名字,意思是,用完也就扔了。这攻击,*。”

大蒜并没有让王虱生出来眉毛。王虱用舌头包住露在外面那个獠牙,脸上一片大猩猩淫邪香蕉的表情。

在我,原以为旧里带官名“李太”,接近下河捞月亮的大老李哥了。实则不然。我便想到了高墙院,想到了一种机器压花。人也像那些压花纸板,把你放在国家机器里,你哪儿脆弱,哪儿花开万朵。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我试着往机器里一钻,测试结果:潜性诉说癖;机器向下一压:一个大话痨出来了。自此我一天讲二十五小时话,倾诉的衷肠,沿*河东去,能流经百慕大,好望角,马达加斯加。

返回旧里带,是他一家三代有疯病,掩盖起来了,压花机一压,呯,内胎爆了。

事实上,你想象不出他跨进去之后的情形。说到底,那是规格最高的大考,你伙计还不具备资格投身进去,中个进士,解元。要说是他被带往高墙院的路上,在他换了《卜算子·咏梅》在心下反复,精神胜利法之外,一些一般性问题,如断供营,停工资,下户口,是不是也扰攘过他?不过,他因精神崩溃从里出来,反没断了国家待遇。在我们这穷乡僻壤,付出发疯的代价,却也算上了炷高香。坐享其成。得道多助。六代感激。

我俩到了南岭的老坡下。兆丰年的瑞雪停了。

我看见了他。恍恍惚惚看见了他。还是在我们第一次来带他时他打裹腿那个悬崖边,他人变成了一只找人奶吃的老猴子,双臂圈起,紧紧吊在他那人高马大的老婆的脖子上,毛哄哄皱巴巴的小猴脸不时从他老婆怀中别出来,惊惧的小眼睛两颗黑扣子似的一闪一闪。他在返老还童。同时他还在返祖。把他当猴子抱在怀里那老女人,从悬崖下看,很大,很发愁。

接下,在我这儿,自是节外生枝,画蛇添足;说起猩猩,又见猴子。

是,那夜我从那悬崖边上滑下来,掉进前面那葛针窝里,险些摔死。我眼前晃着旧里带跪在炕边给他老婆拔火罐的影子。胡印婉给我往脚上缠纱布的样儿也从脑海翻上来。她的手真稳。一圈一圈。她的脸都要碰到我的膝盖了。她的头发在油灯下多少显湿。有头油味道。上海红梅牌头油。她家不是开新华书店的。《桐柏英雄》不可能随便借给人。她分明是对我有情有意。她那小模小样走路的姿态。她那吃吃吃笑。抽主时,脸那样一歪。说完话就伸舌头舔嘴。她那小红袄。她那白水旱鞋。萝卜一样的小胳膊腕子。我最反对长舌妇对美妇女进行人身诋毁。弄不脏人家的白璧无瑕,反腐蚀了淌酸水的舌头。片吃猪头肉也不香。大家好一好,真好,也不一定非得有乱七八糟。老早时候还能唱的酸曲《不大大的小青马马喂上二升料》是怎么创作出来的。这我从悬崖边滑下来,栽进了那个葛针窝里。对呀,我妈是怎么开导、训教的我:“好我的儿锁贵,蛇缠了身了。你是不是觉得天下哪个女人都对你有情有意。少思忖些妖孽吧,你就不怕一头从崖上栽下来,栽进葛针窝里,活活摔死。”

那天晚上,我们把旧里带带到村上时,武故事早就散了。红泥老火稀煤封住后,火舌又蹿了上来。因在子时,我还想过我的一只脚,疼脚,一踩两天。

快到小学时,王虱问旧里带:

“预备钟为啥敲四声?”

旧里带说:“不为啥。习惯。”

王虱说:“没敢定和‘二七’大罢工有些联系。”

旧里带说:“南岭小学上课也吹哨子。”

我们押着他到了村北头。天上星星满天。我们向小学操场上走。操场上堆了很多从山上采来的大青石。砸碎的青石子也堆了许多。学生们正放寒假。县里说春天长治要铺柏油路,要好多这样的青石子。旧里带又走到了前头。王虱压低嗓音朝他道:

“往东,拐右首上。”

大队部点了汽灯。

-,于山西太原

作者简介

柴然,本名柴*山,年生,山西陵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首批签约作家。

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影视文学多种;出版有诗集《前年秋天》、多文体探索卷《死无葬身之地》、长篇小说《龙门记》(原名《很难说美好》)、长篇报告文学《开眼》等书;先后获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山西文学》、《星星诗刊》、《*河》杂志等诗歌(诗赛)奖。

书法家,左右两手持笔;年开始发表书作,作品多为国内国际友人收藏,中华传统文化书画院副院长。

小众,去蔽的文学力量。当代文学的别种状态,更为真实的文学中国。

小众信箱:xiaozhong_xuan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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