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小草断奶那一年,妈妈借口回娘家,一去不回,逃离了这个贫穷的家庭。
爸爸给她看过妈妈的照片,小草很平静,因为她对妈妈没有记忆也没有感情。长大后小草甚至非常理解和佩服妈妈的决断,也并不怨恨她抛弃了自己。
小草家穷到什么地步呢?
长大后去亲戚家吃饭,亲戚指着米缸里的大铁勺说,那时你爸爸背着你来讨米,我舀了一勺米给他。
如果只是穷还好,小草妈妈离开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小草出生的时候她爸爸已经50岁了,而妈妈还很年轻。小草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结婚,听起来像是“老光棍买媳妇,生下孩子媳妇跑了”这样的故事。
但小草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
妈妈走掉以后,爸爸也没有去找她,在外面砍柴、扎扫帚卖、找工作。小草被放在亲戚家寄养了一阵子。
在小草3岁的时候,爸爸经人介绍在县里小学有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除了看大门,他还扫地、送报纸、养猪、冲厕所。这小学离他们村子很近,小草就在这里长大。
六年级以前,小草和我爸一直住在门卫的值班室里。那是一间瓦房,可以摆下两张床,一张吃饭的圆桌,几条凳子,一台电视机。瓦房背后是一个过道,过道装上了门,充作厨房和浴室。
值班室终日敞着门,人来人往,吃饭的时候偶尔会有人探头进来闲聊,晚上学校里的一个工友还要把摩托车放进来保管。在这种半公共半私人的空间里,小草的生活就这样敞开在学校所有人的眼中。
有一年过年,小草用红纸剪了一只兔子贴在值班室门口,没两天她爸就看不顺眼,让她撕掉,理由是“这里是值班室,你以为是你家?”
在值班室长大的小草,把值班室当做家。但每次她提出来要改善一下环境,装饰一下这个空间,得到的永远只有爸爸这句轻蔑的话。
小草觉得所在的地方从来都不属于她。
值班室的“家”从来没明亮整洁温馨过,小草没有衣柜,衣服都堆在床头,她甚至从没擦过房间的窗户,也不懂蚊帐、被褥要洗要晒。反正都不属于小草。
在值班室卫生间里养鸡被禁止之后,爸爸不打招呼就把鸡放到小草的床边养。后来小草上大学离家不到两个月就把她的书全部卖掉换了20块钱。没关系,都没关系,反正小草的财产和空间也不属于小草。
但真的没关系吗?那为什么和邻居在鸡屎味里聊完天后又把鸡送走了?
“让别人看到不好看。”爸爸说。
不好看,哈哈,不好看。
小草无法反驳甚至无法愤怒,她要怎么愤怒?怒斥或者痛哭爸爸没法给她一个家?一定会有人说,他养育你如此辛苦,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那为什么要用轻蔑而嘲讽的语气对小草说这句话?难道小草有错吗?为什么这个父亲养育女儿后从不为自己的贫穷有一丝丝愧疚?哦,因为女儿太懂事,从没抱怨过什么,所以不必愧疚。
学校里住着两栋楼的老师,小草和他们的小孩一起玩耍。因为小草是这些小朋友中生日最大的,所以他们都叫小草姐。也因为小草住在值班室,来找她玩很方便,小草成了小朋友中的小头头。
幸好当时小朋友们还没有贫富观念,她们一起玩得很好。
学校里有花有树有草坪,有沙堆双杠和滑梯,学校外是池塘菜地小山坡,她们在其中游荡、玩过家家、一起学习骑自行车、打各种球、下各种棋。那是小草的大观园。
小草成绩很好,在年级里总是前三名,小朋友的家长们都很欢迎她去家里玩。老师们也都认识她,大家对她都很关照。她在一户户老师的书架上借了很多书来看。
小草的爸爸小学文化,平日只管她吃饭穿衣,学习方面从来没有操过心。小草看各种闲书,放学在家除了玩就是看书看电视写作业,除了洗衣服也没怎么做过家务。总而言之,她是傻乐长大的。
小草傻到什么程度呢?四年级的时候,来她们家吃饭的一个表妹突然问她,你爸爸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小草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她的生活建立在如此脆弱的流沙之上,她要怎么做才能维持这个家庭的持续运转?小草爸爸脑袋里也没有这些事情,他永远都是过一天算一天。
当时小草回答表妹,要是我爸爸死了,那我也一起去死。
后来有一段时间爸爸出门的时候,小草总在家门口张望、徘徊,直到他回来。小草担心自己的爸爸会突然死掉。
小草在她所在的环境里总是很特殊,这种特殊一直伴随着她。
六年级的时候,小草的班主任搬到校外,他帮小草向学校争取了在他房间居住的权利。从此,小草有了自己的房间。
小草不喜欢做什么都能被别人看到,也不喜欢一打开门就被幼儿园里的小孩围观,从她我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看书看电视。除了吃饭、洗澡等必要之事,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她就一个人呆着。
小草在那里一直住到高二,爸爸仍然在值班室住着。小草成了没有家庭生活的小孩。其他小孩那种与多位家庭成员间互动、观察、博弈、辩论的经验小草一无所知。这种无知在以后的生活里给她带来了挫折。
小草看似在小县城里平平安安长大了,但她所面临的环境一直复杂多变,她掌控不了也预见不到,在家里更无从交流这些愁绪。小草害怕变化,能做的只有不断适应。
小草考上了县里唯一一所私立中学,因为没有钱交学费,最后去了公立第一中学。升入初中后,小草的生活半径从小学周边那一小块地方扩大到了县城中心,即“街上”。小草的同学们大部分都来自“街上”的第一、第二小学,小部分来自乡镇,只有她来自县郊小学。
新环境、新同学、新的学习内容,以及朝六晚九的作息都让小草不太习惯。她从来没有和爸爸讨论过这些,爸爸也不会问。
小草的爸爸管她有个毛病,之前住值班室,小草做错事的时候他就很大声地说她,或者从扫帚里抽一两根打她。这倒不要紧,就是做这些事的时候值班室的门往往开着,外头人来人去,爸爸一边管教她一边眼神往外瞟——他希望有个老师进来帮着他一起说小草(通常都会有)。
那个往外瞟的眼神让小草很难过(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自尊)。
其实小草不是那么乖的孩子,但是在那种人人注目的环境里待久了,她被周围所有人的夸奖和老师的威严塑造成了一个好孩子。
在小草的父亲看来,小草有吃有穿,按部就班上学,考前几名,就可以了。
第一次月考,小草考了年级40多名。她爸爸怎么说的呢?一脸忧愁,“那你以后怎么办啊?”没了。
好在慢慢熟悉了新生活,小草又是前几名了。下个月她考了第四名,之后就再也没说过。从此爸爸和她都习惯了小草是“前几名”。
小草初中入学那一年开始实行“两免一补”*策,她需要填写困难家庭申请表,可以免学杂费。但与其他同学不一样的是,小草的课本上会印有一行字,表明她的贫困生身份。
这一点特殊的标记让小草感到不舒服,可她没法倾诉自己的感受。也不能和她爸爸说,因为她知道那是任性,父亲拿不出钱来给她交学费。
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校供应早餐,馒头和白粥。因为没交学杂费,老师告诉小草,白粥她可以喝,馒头要等全年级所有班的小朋友都发完了,有多的,才能给她一个。
有一天小草饿得早,想着以前馒头每天都有多的,于是工友刚送过来她就过去拿了一个。工友看见了大声喊,你不能拿!小草攥着馒头不撒手,两个工友一个老师围着她从她手里抠馒头,小草放声大哭。
这件事小草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包括她爸爸。她以为自己忘记了,但是在小草长大之后,在无数个深夜,她一边流泪一边回想那个放声大哭的小孩。
小草不愿意和爸爸说,因为她们从来没有关于心灵、情感的探讨与交流。
小时候大家都有儿童自行车的时候,小草只有爸爸的“二八大杠”;大家都穿漂亮的正式校服,小草穿她爸从市场上买来的山寨校服。这些事情小草都默默接受,因为她是人人夸赞、懂事的“好孩子”,也因为她的自尊建立在“我是学习优秀的‘小草姐’”之上。
可初中,小草不再是同学们的“小草姐”了。
走读同学的家在县城,以前都上同一所小学,经济条件好,自然而然地成为小团体;乡镇来的同学都住宿舍,她们之间也是小团体。只有小草的家在郊区,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团体,也没有维持小团体社交的物质条件。
县城里有网吧、超市、蛋糕店、山寨的KFC,还有森马、以纯、安踏等品牌店,但是小草没钱逛街,偶尔逛街是陪她爸买菜,以及在菜市场的廉价摊位上买衣服鞋子。
家里没有电脑,不能聊QQ打游戏,也没有时髦的自行车可以骑着东游西荡,唯一一辆女式自行车因为要用来买米、卖废品,后面装了一个特别稳当的脚撑,很老土,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后来小草就选择步行上学。
而且小草所在的中学一年分一次班,她每年都要适应新同学,无法在班里维持一个熟悉的社交圈子。
就这样,小草从小学时的“焦点人物”变成了半焦点半边缘处境的中学生。
小草的自尊只能维系在成绩上了。
小草的初中生涯,有四次,差点成了别人的女儿。
因为她的学习非常好,而父亲又穷且老,不能挣钱,先后有四户人家向小草表达意愿是否愿意被收养。
小草相信这些人和事都不是她爸爸主动找来的。只是,他从来没有表态过,她们也从来没有讨论过。或许她父亲是默认的。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那些想要把女儿从他身边带走的人是如何劝说他的呢?反正,小草班主任劝她的说辞是,“你爸爸养你很辛苦,负担很重,你可以(通过卖掉自己)为他减轻负担。”
小草无法接受,但也隐约明白这些要收养她的人都只是把她当作一份投资,而除了小草自己,竟然没有人坚定地和她站在一起,而她还要忠诚地选择父亲。
小草的爸爸文化低、头脑简单,生活得过且过,然而对小草却有求必应:好吃的总是她吃得多;她可以在廉价商店随便挑好看的衣服鞋子;小草除了洗衣服别的什么也不用干;小草那些在村里生活的同辈们要帮忙干很多农活家务,还会挨骂挨打。比起他们,小草是很娇气的。虽然她本来就所求无多,但她以为父亲是溺爱她的。
小草进入了迷雾之中,经常趁着下晚自习洗衣服的时候哭。那段时间她经常思索死亡,还把水果刀放在手腕上比划。
小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似乎是哭自己身世的可怜,又似乎只是因为青春期的敏感多思。
中考完,小草以9个A+的成绩考上了市重点,然而她没有钱去读高中。荒唐的是,最关心此事的竟然不是小草自己,也不是她爸。
小草跟她爸的互动模式还停留在4岁小孩和爷爷奶奶那种,父亲什么都不教小草,每当小草问起家里的财务状况他就含糊搪塞。小草的爸爸本身对社会也很无知,基本等同文盲,以至于小草对现实生活也保有一种惊人的无知。
小草总以为自己家只是穷一点而已,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失学边缘了。小学时学校减免了她的杂费,初中时有*策,而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要交钱才能上,小草却不知道学费要多少、她爸爸一个月收入多少钱、家里有多少存款。
最清楚她们家处境的是亲戚和邻居。姑姑那边的亲戚们说可以集资给小草交学费,跟小草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的妈妈是学校里一位老师,给她买过裙子,小的时候还单独叫小草过去给她看报纸上教师猥亵女童的报道,教育小草要小心防范。
她丈夫在县*府工作,认识一个同在*府工作,很豪爽仗义的人,徐大姐。她丈夫将小草的情况向徐大姐说明,徐大姐又联系了她妹妹。
小草的命运就在这几人的手中兜转。
徐大姐的妹妹是她们县的副县长,家有一儿一女,丈夫是市局领导,家庭条件在当地算是优渥。她同意见小草一面。
老师和小草爸爸商量此事时,小草正在值班室的双层床上铺假装睡午觉。老师在劝她爸,父亲表示听老师的安排。没有人对小草详细说说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询问她的意愿。当时小草的脑子里居然想的是,大丈夫不能顶天立地养家糊口,要我何用。(当时小草14岁,她真的很蠢)
在老师的安排下,小草在县*府的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了她后来的养母。她问了小草一些事情,又和她聊了一会,然后给了小草联系方式和一千块钱(小草第一次见那么多钱,那可能是她爸一个半月的工资)。
从此,小草有了两个家。
小草没有去上市重点,而是上了县中学。这是她养母的意思。
小草叫养母阿姨,叫养母的丈夫叔叔。此外还有哥哥、妹妹、奶奶、婆婆、舅舅、舅妈、表哥、表妹大姨、姨公、两位姑姑、姑爷,还有两位小表弟。这些就是小草的新家人。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的好人。
开学之前有一个小插曲。考试成绩出来后小草正在外面玩(当时小草不知道差一点点她就要辍学了),回家的时候意外看到家里来客人了,是县二中的副校长和老师。
那所中学生源一般、师资一般、风气一般、成绩也一般,不够好也没烂到底,离小草的生活很遥远。
副校长此行正是为小草而来。因为小草成绩够好又够穷,十分适合被收买去当活广告。副校长开的条件是,让小草的爸爸去中学工作,涨薪水,学校养的猪年底分她们家一头,给小草安排一个房间和学校里最好的老师。和他同来的老师就是预备要当小草班主任的。
小草对现实生活无知得可怕,她无法衡量这些“筹码”的价值。
现在回头看来,这个选择未必不好,如果小草答应了他们,她就可以靠自己撑起自己的家,还有了她10年后根本无望买得起的住房,还可以谈条件让他们给爸爸交养老保险(当时小草完全不知道社保的存在,她爸更不懂)。
然而当时的小草只能一个人做选择,在缺少关键信息和成熟心智的情况下,她拒绝了他们。小草说她准备去县城最好的中学(因为她当时听说考上市重点的,选择县中学可以减免学费,后来证实不能)。
小草总是在做错误的选择,而且要在多年以后才能发现自己的错误。
总之,小草顺利却懵懂地进入了县中学。高一高二时住校,她会在周六去养母家吃饭、过夜,周日吃完午饭后回她爸那儿。高二高三时一周只放半天,这半天小草在她爸爸那里,每月两天的月假她就去养母家。
小草依然贫穷而拮据。养母每个月给她块伙食费,小草每天吃6块钱,从伙食费里省下一点钱买东西。有一次她借同学的MP4玩不小心摔坏了屏幕。换屏幕要花块,于是接下来小草每顿只吃一个面包,一天3块钱,花了一个月才攒下一百块还给同学。
养母有时候也会给小草买衣服和鞋子。从此小草也有了安踏、鸿星尔克、美特斯邦威、七匹狼,只是不能选择款式。养母很忙,没时间陪她和妹妹去挑,小草只要接受并且道谢就好。
每次周末小草从养父母家离开,养母都会给她收拾满满一袋食物:水果、饼干、牛奶、扣肉什么的让她拿回家吃,还给她零钱让她搭三轮。
有一天在养父母家吃完午饭后,小草看法制频道一个节目入了迷。那个节目是什么呢?白眼狼的故事:一位农妇过继养子,养子最后却因为家庭矛盾杀了自己的养母。
小草看着那期节目,心底有一个隐隐的声音在说——
你也会成为白眼狼,以后别人都会叫你白眼狼。
如果说初中时小草只是偶尔被茫然、彷徨所困扰,那高中时代的她感觉就是累。
因为要适应并融入一个大家族,要在贫富差距极大的新家与自己家之间切换,关于自我的认知彻底混乱,自我封闭也愈发严重。
高中时代小草的成绩一如既往地好,年级前几名。如今看来,这种“好”是建立在“课堂输入”与“试卷输出”的熟练,小草掌握的只是“知识点”而非“知识体系”。但是在那种小地方,这个成绩已经足够她自视甚高,也对阿姨一家有了交代。
在养父母家,“懂事”就是求生存。在自己家能做主的事情尚且不多,在养父母家更是习惯了听所有大人的吩咐。小草学着和他们相处,很快,她就有了自己的固定位置——
在家庭聚餐中,小草和妹妹负责餐前准备碗筷、舀汤舀饭、上菜,餐后收拾是小草的专门工作。养母和姑姑们备菜炒菜,两位姑爷斩鸡斩鸭,叔叔、哥哥、奶奶、两位小表弟等吃饭。
摆碗的时候,奶奶上座,接着是养母、养父、哥哥,另外一侧是小姑姑、大姑姑两家,小草和妹妹在末座,两位小表弟在客厅吃。
养父母每次都会给小草和妹妹夹菜,鸡鸭鱼肉。有一次小草看养母给自己夹了肉,她也夹了一块给养母,在座的人都愣了,接着轻轻笑了。从那时起,小草才真正体会到这个大家庭的“传统之礼”。她不懂,因为在小草家,吃肉的时候一般是小草给爸爸夹。
养父母家人丁兴旺又团结友爱,但是它的内部是不平等的,温情脉脉之下是重男轻女与权力格差:三家,六个大人都是公务员。叔叔身为长子是毫无疑问的大家长,地位最高(“大家长”这个词小草第一次听到还是妹妹告诉她的)。同时养父养母的职务也是家里最高的,其次是小姑姑家,大姑姑家。三家的经济条件也是依次向下。
在小草有限的观察之中,大姑姑大姑爷干的杂活最多,平日里奶奶的衣食起居也是大姑姑在照顾。小姑姑很勤快,看见有活就干,脾气也爆,和养母吵过架。大姑姑对养母有意见只会小声嘀咕。养父和哥哥基本不干家务,偶尔招呼招呼客人。
奶奶最喜欢养父和哥哥,养父只要吃饭的时候讲讲笑话奶奶就高兴得不得了。哥哥买了一双棉鞋给奶奶,奶奶也骄傲得不得了。大姑姑照顾了奶奶那么久,哥哥毕业买房的时候奶奶把自己20多万的积蓄全部给了哥哥。
在这个家里,只有妹妹的房间永远上锁,妹妹可以辨别每一个人的脚步声甚至汽车声。哥哥可以随便出去玩,妹妹就要报备行程。妹妹告诉小草,她有两种风格的衣服,在家时只会穿端庄淑女的那一种。哥哥是自由的,妹妹永远被规训着。
有一次妹妹问小草,为什么家里人要这么重男轻女呢?小草回答,因为家庭之中也存在*治。
小草是贫穷版本、更卑微的妹妹。
那三年在养父母家的周末,小草学会了拍马屁:养母和小姑姑爱漂亮,小草就夸她们衣服好看;舅妈大姑姑重视教育,小草就夸她们孩子。小草很真诚地夸,在那些谀词之中讨好她们,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以让小草发表意见,她只能赞美和表达感谢。
小草在这个家庭吃了很多好吃的,有了很多新衣服,还有钱。但是很抱歉,她没有如同所有人期待的那样成为美好励志故事的主角,小草长歪了。
高三一整年小草都无法用心,开始一轮又一轮的复习,卷子翻来覆去地做,每一天都写不完但保持了熟练度,所以即使不用心她的成绩也很稳定。
为了逃离高三压抑的氛围,这一年小草住回了小学里一间废弃已久的教师宿舍。那是一间瓦房,房间里有淋浴和灶台,可以摆下一张床和一张小饭桌,两只小凳子。
这一年小草很烦闷也很敏感,独处时情绪总是晦暗,会在回家路上为琐事暗暗哭泣,快到家时又要擦干眼泪假装若无其事。偶尔小草会借口痛经、过敏,不去上晚自习。她变得越来越懒散与困倦,经常在早读、课间、甚至课堂时间睡觉。
小草经常幻想或者做飞翔的梦,从八九岁一直到二十岁左右,那种梦很快乐。一开始她可以飞,长大点后就变成滑翔,成年后变成离地两三米挪动,飞得越来越矮,越来越吃力。
自从一个人住后,小草没那么容易入睡了。睡前她会躺在床上幻想,幻想自己睡醒成为童话里的公主,幻想和暗恋的人谈恋爱,学立体几何时甚至通过幻想来解题。睡醒了但不想起床时她也会进入幻想。幻想的世界很美好,她想要的都能得到。
高考前最后一个星期,学校停课自由复习,小草请了五天假躲在家里看小说、睡觉(她躲在房间里,父亲不知道)。
高考那天养母特地来看她,还送她去考场。考完试小草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去养父母家走动,非常不懂礼数。爸爸也随便她,他更不懂。
成绩出来了,多分。这个分数不差,但小草查到成绩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我要复读,我觉得我考得不够好。
这想法不太坚定,旁人略劝一劝也就收了。
小草打电话告诉养母,养母很高兴,养父却说考完试也不知道过来联络一下,这小孩不懂事(是妹妹偷偷告诉她的)。其实小草是预感自己考得不太好,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们。小草对于感觉没做好的事情的本能反应就是逃避。
很快到填志愿的时候了,小草对大学专业一无所知,养父母帮她拟定了要填的学校和专业:建筑、金融、经济、临床……小草报了建筑,和一个朋友一起上基础的素描课。画室里大部分都是小学生和中学生,很热闹。
那时的小草很开心。
通知书来了,小草被一所名牌大学录取,大家都很高兴。
养母给小草买行李箱,陪她去银行打学费,给她准备行李、手机和电脑。她爸在家傻乐。
暑假里小草独处时开始沉迷手机,因为家里没有网线,手机是小草唯一对外联络的窗口。她天天捧着手机和朋友聊QQ,在家吃饭都不停下来(在养父母家不会),同时出现严重的拖延行为。录取通知书里要求的一篇作文,小草是在去学校的火车上写完的。
去学校的那天晚上小草在房间收拾行李,准备出门时她爸居然在呼呼大睡。养母来送她去的火车站。
就这样,小草的大学生活开始了。
大学很好,但是小草似乎出现了适应障碍。
大学可以选择两个档次的宿舍,带空调的宿舍一个学期贵块钱。小草选择了不带空调的宿舍,所以她的室友们家境都很贫寒,而小草在这个宿舍中似乎成了比较宽裕的那个。这个对照让小草对自己的认知进一步失衡了。
小草总是做错误的选择,而且要在多年以后才能发现自己的错。
和高中比起来,大学的课程很多,课业很重,老师一节课讲很多内容,小草不太适应这样的授课风格,很容易走神。而且她似乎很难坚持去上课,上着上着就开始逃课了。小草特别爱呆在宿舍里上网、睡觉(周末她可以睡很久),如非必要不会去主动接触同班同学。
逃课给小草带来很大压力,同时她确定,自己对所学的专业不感兴趣,小草开始在网上搜索退学、复读、重考等等关键词。
两个月后,小草在煎熬之中和养母还有自己的爸爸说出了退学复读的想法。养母问为什么?小草只能简单地说自己不喜欢这个专业(其他那些逃课、上网、睡懒觉的事情,小草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所以当然不会告诉养母)。
养母没有答应,她劝小草好好读下去。养父的同事来广州开会,养父让他们来看小草,还给了小草一千块钱。妹妹在QQ上指责小草任性自私,不为家人着想。
大家劝了小草好几天,她都没有听进去,那几天小草一直在哭。
小草联系了高中校长,问她是否还可以回去复读,校长说可以。小草打电话问她爸爸,自己高中的书还在吗?爸爸说已经卖掉了(小草离家不到两个月,他真的卖掉了,并且没有告诉小草)。
得知自己的书都被卖掉之后小草绝望了,放弃了复读的念头,答应养母会继续读下去。可能在众人眼里,大家成功的平息了一场风波吧。
对,又一次错误的选择,小草总是做错误的选择而且好歹不分。
有一次小草的爸爸问她,七表姐和表姐夫退休了,想在她们家宅基地盖房子颐养天年,一楼给小草父女俩住,大家一起互相有个照应,要不要答应?
小草当时懵了,问她?小草当时才十五岁,而且她还认为自己那么蠢!爸爸不是和小草商量,而是照听她的意见,而且事情还是表姐和他说的,他给小草转述的时候就简单说表姐想在她们家造房子,小草断然拒绝,她爸爸也就回绝他们了。
表哥也说过想帮她们家造房子,小草的爸爸又问她,小草不识好歹的又拒绝了一次。
怎么和亲戚来往?爸爸长年累月要看门,她们和亲戚又住得远,隔一个镇子,家里只有自行车这种交通工具,何况小草和她爸皆不懂人情世故为何物。
小草家能用于联络感情的只有小草的时间和精力了,但高中以后长期在养父母家、自己家、学校三地跑,小草没有时间精力和物质可以和亲戚们联络。而且小草也忘不了四表姐和六表姐想收养她的事情,小草总觉得亲戚们对她、对她们家有所图谋(小草太傻了)。
总而言之,小草总是要独自一人在信息极度匮乏、且不通人情世故的情况下,做出对她们家影响巨大的选择,而小草总是选错——她就只好缩起来,不敢再选了。
小草放弃了退学复读的念头。
此事为什么会这样收场?一是因为小草的大学是名牌大学,以她们的家庭条件能去那个学校不容易,大家觉得应该珍惜,劝小草不要任性;
二是因为小草在人前表现确实正常,大家都觉得她是勤奋刻苦的聪明孩子,读书不应该存在困难,困难只在她不太喜欢这个专业;
三是因为小草长期呆在自己的房间,养父母跟她爸爸都没有机会观察到小草的异常表现,由于小草的一贯形象,她会在所有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懒散。她爸爸只知道小草爱睡觉,以为她是呆在家里无聊,或者女孩子大了害羞;
四是缺乏心理卫生知识,不懂自己可能已经在病态之中,也就无法诉说出自己的苦闷;
五是因为养父母资助她读书,她要感恩,要尊重他们的意见,不能乱来。
小草一贯是听话体贴的好孩子,妹妹指责她说妈妈为了此事闹到偏头痛,小草不能不考虑养母的感受,小草绝对不想伤害她,所以小草不能坚持自己的主张。至于小草的爸爸说已经把她以前的书卖掉了,那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一个悲剧拉开帷幕,小草开始了她一路滑坡的大学生涯。
小草留在学校里,在听不懂的课上发呆,在能听懂的课上神游,逃掉不重要的课,甚至在数学课上玩手机。她开始熬夜,上网看视频看小说,白天就精神萎靡,起不来床去上课。如果迟到,小草没办法坦然走进教室,她会在外面等到课间再进去,或者干脆逃课。这样的事情此后愈演愈烈。
当时还发生过两件让小草很后怕的小事——有一次她不小心弄脏了同学的帽子,当时没察觉到。同学跟她说,小草也听到了,但没有做任何反应。直到同学看她无动于衷又说了一遍,小草才向同学道歉并询问要不要帮她清洗帽子。
还有一次和朋友一起搭出租车去长辈的饭局,下车关门的时候小草不小心把朋友的手指夹伤了,朋友告诉她,小草也是当作没有听到。之后任由朋友的手指痛到饭局结束后她又提了一遍,小草才询问要不要敷点药。
小草无法面对犯错与承担责任这件事,哪怕这事很小她都会回避。可能小草在长期幻想自己是全能完美的,所以无法面对哪怕任何一点点指责吧。
这种挫败其实小时候就开始了。二年级的时候学校小卖部是邻居奶奶承包的,有一次奶奶让她们几个孩子帮忙卖东西,结果第一次小草就给客人多找了两毛钱,然后立马被发现并纠正了。小草羞得不好意思,就不卖了,觉得给别人造成两毛钱的损失她承担不起。
因为有家里很穷的概念,又没怎么摸过钱,又要当个不闯祸的好孩子,所以两毛钱也能给一个小孩的心灵上一道锁。
初中的时候小草收班费,交给老师之前不小心在路上弄丢了,一共50块钱。她不知道该怎么承担这个损失,犹豫很久之后,小草的反应竟然是向老师借50块填上,老师拒绝了,小草这才回家和她爸说。
挫败说白了还是穷,抗风险能力低,导致小草害怕担责,摔个屏幕都要饿上一个月从牙缝里抠出钱来还,于是就习惯性逃避担责。而且家庭亲密关系不好,不会沟通这些事,也就不会处理。
就这样混了两年,情况越来越严重:每个学期都挂一两门课,专业课是临时抱佛脚低分飘过,连作业小草都懒得抄,平时分很低。大三的时候很多时间她干脆就躺在宿舍不出门了,室友会帮她带饭。但是家长们都不知道。
小草和养父母打电话发短信,祝叔叔阿姨节日快乐,或者说天凉了叔叔阿姨记得加衣服。他们工作很忙,同时还要和哥哥妹妹联系,没有多少时间精力分给小草。而小草的爸爸和她的通话内容只有一个主题:小草问他身体好不好,嘱咐他多吃饭注意身体,父亲告诉小草,他哪里哪里又不舒服了(他三天两头闹小毛病),小草总是安慰父亲。
小草高中之后她爸爸身体就不太好了,除了常见的小病小痛之外,他的脚老是麻痹,偶尔会水肿,除了买点药酒擦擦也没啥好办法。他总是担心自己以后走不了路,就经常和小草念叨,小草能有什么办法?她还是个孩子,只能听着。
想来小草父亲可能也处于长期的轻微焦虑和抑郁情绪之中,只有女儿才能让他感到希望和安慰。以及,他过一天算一天,靠着“等女儿出息了就好”这样的心态才能活下去。
小草爸爸眼睛也不太好,他自己只买眼药水来滴,医院看,总和小草说以后要是瞎了怎么办。直到大一放寒假小草带着他,医院看了。
医生说要做手术,医院陪了几天。这是小草第一次陪他住院,以医院的经验,从做决定到签字到陪护,除了钱是她爸爸自己掏的,其他都要靠小草一个人。
是的,小草和她父亲之间,心理上是父亲依赖女儿。
小草告诉家长们她过了四级,又过了六级,他们以为小草一直在好好学习。
在这种境况中久了不开心是正常的,小草没有意识到自己抑郁了。大二到大三时,小草经常深夜或者洗澡的时候哭;所有人都睡了她就出门,上顶楼徘徊,久久地盯着楼梯间;上网搜索想死怎么办;无法接听电话,阿姨,爸爸给她打电话都挂掉。最严重的一次甚至把手机从六楼扔下去。
小医院了。
小草得到一纸抑郁状态的诊断,从此留级、吃药、住院、再次留级。
在漫长的病程中小草不断回溯过去,试图找出患病的原因。现在看来,她可能在初中时就有了双相的苗头。
初高中时,小草常常处于一种轻微的抑郁情绪之中,当时她以为只是多愁善感甚至过度矫情,医院,才知道自己已经病了那么久。
小草曾经在一次生物课上盯着美丽的生物老师看,想法突兀又荒唐,很快就打消了念头。高二的时候这种躁动又来了,并且持续了一个月。那个月小草基本就在课上神游天外,晚自习时装模作样做练习册,其实在不停画小人。
那个月过去之后,小草的月考成绩掉了一百名。班主任找她谈话,小草不知道怎么解释,她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以为只是懒惰懈怠了。班主任一边说,她一边不停掉眼泪。
幸好小草无需向养父母和自己的爸爸汇报成绩,因此没有受责备。那之后她勤勉不少,开始积极锻炼,把落的功课很快补上了。
这两次轻躁狂发作因为太过出格所以小草记忆深刻,整个中学时期应该还有很多其他未被觉察的轻躁狂时刻。
后来病情严重到住院的时候诊断从抑郁改为双相(注:双相抑郁,指的是病人既有躁狂表现,又有抑郁症症状。躁狂时自我感觉良好、精力充沛、积极乐观又或脾气暴躁、行事冲动;抑郁时则情绪低落、极度自卑)。那时小草22岁,进行抑郁治疗已经一年多了。
小草告诉辅导员和养母,我抑郁了,我想休学。
阿姨问她为什么会抑郁,婆婆也问,老师同学也在问,当时小草无法总结,她的思维是空的,同时对自我境况的认知又太幼稚,甚至在轻躁狂的影响下有很大偏差。
休学的话没人在家照顾小草(养父母平时在市里上班,住宿舍,家里平时只有奶奶,奶奶本身就需要大姑姑过来照看一日三餐),系里领导和养母商量之后,小草继续住宿舍,暂时不用去上课,静养半年,大三结束后留级,再念一遍大三。
这半年小草基本什么都没干,就躺着,看小说,医院拿药。有一次她试图预约学校的心理咨询,但是到约好的前一天又找借口取消了咨询,那时小草拖延很严重,作业论文都要拖到最后一刻甚至考完试才能补上。同时频频失约,放朋友们鸽子。
此后两年愈来愈不堪,留级、旷考、试图自杀(只吃了一点点有*的植物种子)、住院、延毕。旷考那年小草挂的科目累计达11门。
就这样小草还是在学校里混着(她边说边笑)
小草爱自己的爸爸吗?爱的。那是子女对生命早期照护者天然的爱。
爸爸爱小草吗?不好说。小草曾经以为爸爸是爱她的,小草甚至以为自己被宠得有点娇。但是,她在自己爸爸的潜意识里是什么?
是伴侣,这里涉及一桩惊天丑闻——
小草两岁时妈妈离家出走,3岁到10岁时她爸爸和小草共同生活在一个房间里,早年还同睡一张床。8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小草醒来(她向来睡得很沉,极少会醒),发现爸爸伏在她身上自言自语一句,出血了。
小草的裤子被褪到臀部以下,当时她不懂发生了什么,甚至下意识不敢让爸爸发现她醒了。但他还是看到小草醒了。
小草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假装不知道此事,她说她想去尿尿。此事就此揭过,以后没再发生过。
小草从来没在她的生长环境中对任何人提过。爸爸以为小草不知道,以为她早就已经忘记了,是的,小草也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不然她如何误会父亲是真的爱她?
抑郁治疗开始后,小草把此事小心翼翼地分别告诉了养母、辅导员、医生,还有一位好朋友。
能怎样?能怎样?能追责?能将小草从火坑中救出来?小草早就在火坑里面烧得灰都不剩了。
小草告诉他们的时候甚至还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为了推卸养老的责任编造的离奇谎言,借以诋毁她的父亲。
直到有一天小草回忆起来,她五六岁时爸爸偶尔会去录像厅,带着她一起。通常小草在里面睡觉,有一次睡醒一瞥银幕,银幕上全是外国男女赤身裸体在交媾。
所以8岁那天晚上,小草其实隐隐约约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她才能假装不懂、不知道,同时向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隐瞒了这一段记忆。
是父母。没错,小草渐渐长大,成了她老父亲的依赖对象。不述。
是面子。名牌大学,走哪炫哪!有一年除夕的时候小草高烧不退,无知的父亲不知所措。小草自己打了急诊电话(她爸连都不会打),他跟着一起上了救护车。到医院后要办诊疗卡,护士问基本信息,问到学历,小草说本科,爸爸在一旁补充大学的名字(当时小草留级又延毕,非常讨厌别人提她是“名牌大学生”)。
那一瞬间小草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大声骂她父亲,“你讲的什么屁话,要你说!”
整个急诊大厅里的人都转头看着小草——一个青年女子一言不合大声斥责瘦弱年迈的老头,不孝女吧?哈哈,不孝女(是不是如果这老头是正常父亲40多岁的年纪,小草就不会立马在观者眼中被判不孝?)。
养老工具,不述。
可交易的对象,可以送给别人养,可以在女儿病重得不到照顾,或者诉说自己无力承担房价时说一句,你为什么不找个男朋友?有男朋友不就有人照顾也有房子了?(潜台词是他也可以打包上门老有所养了)
小草能怎么办?爱与恨在她体内不断搅拌。
恨,却不能离家出走(小草还有养父母,她离不开,走不掉那个县城的,她也没办法真的把爸爸一个老朽孤零零扔在村里不闻不问,她没有兄弟姐妹可以承担或者分担这一切)。
爱,却无法说服自己把青春岁月都耗在这里。小草害怕他身染沉疴,自己却没钱没精力给他医治奉养,甚至没有一个带厨房卫生间的地方可以安置自己和父亲,她还害怕爸爸去世了自己来不及养,更害怕他死后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给他送葬。更不知道自己该在哪里工作,在老家赚不出医药费,在城市又看顾不了爸爸。
或许小草根本不想养他,潜意识里小草拒绝承受这种剥削,她不想为了别人活着了,无论这个别人是谁。但她也无法找到自我,自我已死。小草不知道爸爸死后她该干嘛,她从来没有机会真的尝试一下自己想做的事情。
也许像童年那句谶语一样,我抱有一种“我爸死了,我也一起死”的信念,并早早就开始等待她的死亡。
而这个人还在那里一边骂女儿读书读废了,嘲讽女儿没本事,一边抱怨女儿不给他打电话。
小草的病为什么越来越严重?
因为她爸是小草名义上的监护人,实际并不承担也无力承担监护责任(小草是她爸的监护人还差不多)。因为养父母只是养父母,他们给她钱,但不可能为她投入过多的精力和时间。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比如对病的认知不够、获益性等,暂搁置。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小草发展自我的能力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听话,和对死亡的焦虑中死掉了。
既然无法发展自我,而且多年发作轻躁狂而不自知,那就谈不上面对惨淡的现实。如果要面对现实,需要时光倒流,先让小草的爸爸面对现实,而不是一厢情愿以为小草考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在小草的生命中,她能掌控的事那么少,她所追求的(认同与夸奖)又那么错,同时小草肩负的使命还那么沉重(她20岁爸爸就差不多70了),小草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小草觉得自己对不起我养母,对不起养父,对不起婆婆奶奶,对不起这一家人。
她不是荣耀,而是负担,是寄生虫,是吸血*。小草带来的不是团圆故事,而是无尽的悲剧。这种愧疚无法催她向上,只让她觉得自己应该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沟通后记:
一
我问小草,你谈过恋爱吗?谈恋爱是一项非常重要的能力,只有心理健康到一定的程度才可能和一个陌生人建立起那么紧密的联系。小草说,我幻想过谈恋爱。小草曾经短暂的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是小草主动约的,她说自己那个时候非常想和别人发生关系,以为那就是恋爱。但后来想,那只是短暂的性伴侣。对方当时信用卡欠债,她借给人家几千块钱帮着还,但男人到现在也没有还给她。“我总是幻想我喜欢的人处于困境,然后我有能力去救他们。”这是一种很正常的“补偿心理”。小草在成长过程中接受过很多人的帮助,接受帮助在她心里其实意味着自己是弱者,所以她总是想通过给别人提供帮助来改变自己弱者的形象。“后来呢?”我问。“后来就没有联系了……”“我是不是无可救药了?”小草自嘲。二我曾问小草,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你还有什么愿望吗?小草说想赚很多钱给爸爸,他70多岁了,有风湿病,还有很多其他毛病,只能买很便宜的药吃。对于爸爸,小草还是感激更多。爸爸给了她力所能及的爱,只是那些爱撑不起小草的未来。“老师,你知道吗?我想过把我爸带走,我觉得我死了以后他没有办法照顾自己。我那么久还没死,就是在等他死吧。”我被这样真实到震撼的表达惊得说不出话,很久才继续追问,“怎样你才能继续活下去呢?”小草说她曾绝望地幻想,有一个人完全地接纳她,每天都会抱着她,抱很久。“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我不愿意走出来。”我觉得最接近“那个人”的不是爱人,而是妈妈。人生中的无数次,小草一个人哭:当她被三个大人抢馒头的时候;当很多人要收养她的时候;当她大学不适应的时候,她都只能在夜里独自哭泣,甚至更小、她还没有记忆的那些年。如果当中的任何一个时刻,妈妈在身边,抱着她,抱了很久,小草是不是有可能撑下去?我想,是的。刘二狗liuqu写字不仅伤神,也是会伤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