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马洛是“硬汉派”侦探小说开山鼻祖雷蒙德·钱德勒笔下塑造最为成功的人物。半个多世纪以来,在侦探小说迷心目中,菲利普·马洛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不妥协、不合作、遵循内心正义,独立斗士的代名词。
《漫长的告别》是以马洛为主人公,钱德勒七部侦探小说之一,也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部。村上春树盛赞它,翻看任意一页都像在远眺一幅油画。
故事背景架设在二战后五十年代的洛杉矶城,那里充斥着金钱、权力、欲望与暴力。文学描绘出的城市色彩,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电影《罪恶之城》,而马洛就像游走于黑白城市的游侠。警局、黑帮、财阀大佬,各方势力纷纷警告他,不要追查特里·伦诺克斯一案。但他不顾与整座城市对抗,数次历险,最终还原案件真相,为特里讨回了正义。
全书以马洛的第一人称视角叙事,读者很容易认可、接受主人公对他者的态度。但合上书卷,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脑中,是什么让马洛甘心为“并不熟悉、没见过多少次”,而且已经“在忏悔中自杀”的朋友特里卖命?这其中有正义感的成分,但仍然无法解释,两个男人自初次见面,即建立起无需言语的同情和信任。
以往有不少对马洛这个人物的解读,今天我将从“配角”特里入手,尝试剖析硬汉形象的另一面——硬汉的同情与自怜。
01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马洛对特里的友谊,源于英雄相惜
我应该是条硬汉,可这家伙身上的某样东西触动了我。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除了他的白发、疤脸、清澈的声音,还有礼貌。也许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马洛第一次见到特里时,特里烂醉如泥,被扔出一辆劳斯莱斯汽车。借助俱乐部门前的灯光,马洛注意到他脸上一道狭长的刀疤,还有宿醉后依然难掩的消沉与迷茫。
《漫长的告别》故事发生的五十年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十年。一代青年从战场回归社会,其中的很多人,将身体或精神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战场。
马洛作为一名私家侦探,长期浸淫在洛杉矶街头,能够敏锐地捕捉到特里身上的几处特质——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半头白发、悲伤中带着隐忍的神情、落魄却坦然的不寻常态度。他猜到,对方是一个在战争中迷失自我,如今只是行尸走肉般活着的人。
电影《漫长的告别》()马洛对特里的友情,源于英雄惜英雄。
说特里是英雄,可能很多人并不同意。在《漫长的告别》的直接描写中,特里是一个软弱的人。但那是在战争之后,在此之前,特里奔赴二战欧洲战场。榴弹打碎他的面颊骨,被纳粹俘虏后,接受了痛苦的手术,留下标志性的永久疤痕。
马洛是条硬汉,却没参加战争。他的对手是都市恶棍,所受的是打断鼻梁之类无性命之虞的威胁。当马洛见到特里,一个直面过残忍与绝望的男人,不管如今如何颓靡,至少在战争中的某个时刻,身上闪耀过无比坚韧的光芒。
马洛与特里相处的时光,一起喝酒,很少交谈。他们彼此审视,也是在向内问求。富有生命力、独自对抗世界的马洛,是依傍富姐、生活郁郁寡欢的特里,希望成为,却再无勇气去实现的样子。表现过极致勇敢、如今沉沦的特里身上,有必须坚强下去的马洛,从前无法企及,今后又必须远离的深渊。
马洛同情特里,因为特里是彼时彼地的另一个马洛。
02经历相似,引发共情之心,为他人伸冤,也是为自身叹息
你买下过大半个我,特里。只用了一丝微笑、一个点头、一次挥手,外加一间清净酒吧里几杯清净的酒。这一切都很美好——在他们没有被打碎的时候。
特里在战争中失去了家庭、爱人,经受了巨大痛苦。战后,他沦为一条可怜虫,靠酗酒麻痹自己,没有所谓真实的生活。他还活着,但用前妻艾琳的话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或者也可以说,特里的一部分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经济学鼻祖家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探讨人类同情心的结论是:那些离我们近切的苦难,更能激起怜悯和同情之心。
一位生活在伦敦的体面绅士,听说遥远中国发生了地震,伤亡惨重。他会说几句话,悼念死难的中国人。如果此时恰巧他割破了手指,那么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会远比中国地震重要的多。
马洛的职业是与犯罪打交道,他懂得危险,但不等于每次都能成功脱险。帮助特里逃跑那次,他险些成为法庭控告的对象,并付出了被恶警殴打的代价。韦德自杀当天,他又是唯一的现场证人,如果不是处置得当,很可能被狡猾的艾琳构陷成替罪羔羊。
特里遭人“陷害”,马洛也有多次险遭陷害的经历。危险的相似性,加上情感上的羁绊关系,特里引起了马洛深切的同情心、同理心。他以为特里伸冤为己任,因为,如果特里的正义无人伸张,那么某天自己遇害,还能指望谁来出头呢!
小说结尾处,马洛完成了为特里伸冤的心愿,他见到“死而复生”的特里,一副地道的墨西哥人模样,气质、谈吐焕然一新。马洛明白,那个曾经熟悉的故人,如今既不需要的同情,也与他再无半点关联。于是一个身影走向深远,两人完成了漫长的告别。
再见了,朋友。我不想说告别。我已经跟你道过别了,那时那么做还有意义。那时它意味着沉痛,孤寂,不可追回。
03现实中,站在特里的角度,应该如何走出精神困境
小说的作者雷蒙德·钱德勒,本人曾经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亲历过硝烟,懂得战争的残酷。他也曾经像特里一样酗酒,结果丢掉了工作。有文学评论家说,雷蒙德是把自己的形象赋予了马洛。那么,他至少也把部分的经历和性格赋予了特里。
雷蒙德·钱德勒现实中,精神上身陷囹圄的人,无法同特里一样,戏剧化地脱胎重生。但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已经可以尝试借助心理学、神经科学的研究成果,解决部分个人精神困境。
美国创伤治疗专家巴塞尔·范德考克所著的《身体从未忘记》,探讨了有过战场经历的士兵,在回归生活后,表现出狂躁、暴力、精神失控的现象。提出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病症,即PTSD。
根据脑神经科学研究显示,PTSD的形成机制,是人经历巨大灾难时,大脑负责快速响应外界刺激的杏仁体,由于信息量“过载”,引发自我保护启动,强令大脑记住灾难片段。在往后的生活中,如果受到外界刺激,将可能引起片段回闪,造成行为失常,通常表现为强烈的害怕、无助或恐慌。
PSTD距离我们并不遥远,童年遭受虐待,成长中一些糟糕的经历,感情生活破裂等等,都可能患此病症。很多人都有突然回忆起,过去某一件懊悔、怨恨、悲伤或羞愧的经历。它对性格形成影响深远,有些人因此发展成心理困难、边缘人格,甚至暴力倾向,又或者沉溺于酗酒、滥用药物等方式逃避。
左为正常大脑,右为PTSD患者大脑
对普通人而言,比较有实践价值的治疗方法,有以下几种可以尝试。
(1)找到一种能够帮助你获得平和、宁静的方式。在《身体从未忘记》、包括《幸福的方法》中,都介绍过冥想、瑜伽,或其他运动,是辅助获得内心平静的有效方法,非常适合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实践。
但是,与任何其他方法一样,这种方式并不能一蹴而就,需要长期反复的坚持。就像《复仇者联盟》里的绿巨人,学会控制自己,需要不断修炼。
(2)融入人群,亲近他人。严重PTSD的共同特点是不容易融入群体,对人怀有戒心并保持一定距离。而孤独,对疗愈PTSD十分不利。
人是社会性动物,脱离的群体,意味着违背天性。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发现越年轻的一代,孤独感、抑郁感越强,这与社会沟通方式,由“面对面”变为“端对端”有很大关系。
怀有应激创伤的人,如果没有外界辅助治疗和指导,就必须主观上努力克服疏离人群心理,寻找融入社交、亲近他人的突破口。
(3)不要固守秘密。经历埋藏于内心深处,并不时地自动回闪,将始终无法克服痛苦重现。只有坦承地将它呈现出来,直面痛苦,才可能真正释放残存于头脑中痛苦的片段,克服创伤应激反应。
分享秘密或经历,是一种直面内心的有效方法。通过分享,可以适应痛苦记忆的存在,逐步接受它,渐渐达到对外界刺激的“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