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10月22日,南京市某水库,一黑衣女子趁同伴系鞋带时,将其推入水中,二人溺亡。据称,黑衣女子曾服抗抑郁药物。
该新闻令抑郁症再成热点话题。毕竟中国是抑郁症患者最多的国家,总数已达万人,仅10%的患者曾接受治疗。据年完成的、针对名男性抑郁症患者的研究,发现13.2%的患者有攻击倾向。这是否意味着:危险就在身边?
抑郁症是被人们提及频率最高的精神疾患,也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究竟什么是抑郁症,抑郁症和忧郁症的区别在哪里,为何患抑郁症的现代人特别多……凡此种种,少有人能说清。
回看历史,我们会惊讶地发现:所谓抑郁症的历史,其实是误会、曲解、愚昧、自以为是的历史,这一历史仍在继续。《从犯愁到解愁:抑郁症的历史》(克拉克·劳勒著,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恰好揭开了这段黑历程。
词换了,思维没换
究竟什么是抑郁症?直到今天,其定义依然模糊,每一新版《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以下简称《手册》)都会刷新前一版的定义。总之,只要符合《手册》中几十条标准的大部分,你就是抑郁症患者——这与维多利亚时代几无差别。
在古希腊罗马时期,人们用忧郁症替代抑郁症。只要看上去有点怪,又不是“精神病患者”,便统统算成忧郁症。这就出现了一个逻辑悖论:为获得自己,个体应与他人不同;可一旦不同,即忧郁症。
定义模糊,使对忧郁症的理解走向两极:
一是“体液说”。认为忧郁症源于“黑胆汁”分泌过多,可用泡温泉、放血、催吐等解决。名医盖伦建议:锻炼、按摩,还有各种主动积极的活动。
二是“天才说”。在托名亚里士多德的《论问题》一书中,作者提出“能力杰出的人都有忧郁症”,比如柏拉图、苏格拉底等。罗马名医凯尔苏斯建议:不让患者看到使他害怕的东西,而是要展现美好的希望。
由前者发展出机械论,只是用肌肉、微量元素、心理机制等新词,替代了“黑胆汁”。由后者发展出心理分析,直到今天,人们仍津津乐道于“抑郁症是天才病”。
摇摆在“体液说”“天才说”间
二者共同特征是:实证不足,沉浸在演绎逻辑中,自说自话。前者试图把高度复杂的精神世界看成简单系统,后者则混淆了忧郁与忧郁症。
锻炼、按摩确能让患者状态更好,但很多患者性格似乎开朗、活泼,可他们出现极端情况的概率反而更高。此外,从调查看,各阶层的人都会患抑郁症,并非贵族的专利。
遗憾的是,这两种思路贯穿了抑郁症的历史,人们一会儿偏向“体液说”,一会儿偏向“天才说”。
作为近代化的领头羊,英国对欧陆文明不屑一顾,为创造自豪,发明出“英国病”——一种高贵的忧郁。莎士比亚因此塑造了哈姆雷特,他有无数机会复仇,却限于对“有生即有死”式普遍命运的悲悯,迟迟不肯下手。
“英国病”内涵丰富,由英式生活、做派、艺术、趣味等构成,目的是表达优越感。这种“天才说”的变异版,被“人文主义之父”彼得拉克带到欧洲,他赞美独处,将忧郁视为通往独立人格的必经之路。
年,伽利略发明了第一台天文望远镜,带动了占星术的复兴(在中世纪,它被教士们斥为迷信),人们开始用星座来比喻性格,忧郁又被视为人人都有的潜质,随星座轮回,忽现忽隐。其实仍是“体液说”的变种。
科技昌明,愚昧依旧
随着科技昌明,“体液说”“天才说”又翻出新花样。
在坚持“天才说”思路的人看来,抑郁症是社会精英化的代价,只有回归古代的质朴生活,才能根治它。古代无相应调查,看上去似乎只有很少患者,加上“自然的就是好的”等现代迷信,疗养、风景区又成灵丹妙药。
在维多利亚时代,世风沉浸在“英雄崇拜”中,而“英雄”就是“又孤独又坏的人”,可许多二流子、恶棍不是英雄,也患了抑郁症。于是,“意志力”作为膏药,被贴在所有理论漏洞上。总之,有意志力才能得自由,英雄就是意志力超群。
然而,事实正好相反:当抑郁症转向狂躁症,患者会“持久地兴奋,意志力高涨”。意志力强,证明病情更严重了。
“天才说”在弗洛伊德的手中发展为体系,它的解释力如此强大,以致人们忽略了,很多论断在临床中无法证实。
“体液说”则倾向于将问题细分,抑郁症被划分成至少三个阶段,从而让人们意识到,抑郁和抑郁症完全不同。随着《手册》的普及,专家对抑郁症的争论被掩盖起来,但编制《手册》成了一个政治过程,更多体现的是话语权的变迁。
面对抑郁症,冒充成科学的现代“体液说”手段更多,比如“百忧解”,通过调整大脑中的化学物质分泌,可在3—6周时间内缓解病状,但也踢到了铁板:75%—80%的患者今后会多次复发,发作三次以上,患者需长期治疗,甚至终身服药。
我们仍未突破前人窠臼
对抑郁症了解越多,我们越感到无力:它可能是进化的代价,从洞穴到办公室,人类只用了几千年,基因进化远远跟不上环境变化;它很可能是“习得”的,现代教育、社会不断提醒孩子们,你差得很远,不努力就出局,当无助发展为自觉,抑郁症便出现了;它还可能与社会相关,受歧视群体更易患病;它也可能与文化有关,比如在中国,受喜谈快乐、回避忧愁的文化影响,许多患者直到因持续性背痛求医时,才被发现……
虽然知道抑郁症的人很多,但从调查看,只有40%的人大概了解,在低学历人群中,只有3%左右的人较全面了解;在高学历人群中,也只有10%的人较全面了解。仅12%的受访者知道,抑郁症患者可能自杀(自杀率为15%)。
抑郁症的背后,是无知塑造的荒漠,所以一提起抑郁症,常有人“带节奏”,包括:心情不佳,可能患了抑郁症;心胸不开朗,早晚得抑郁症……包括本文开头提到的案例,也被媒体刻意打上抑郁症的标签,似乎这样才“可以理解”,这很可能制造新的恐慌。
问题的关键,也许就在于抑郁症的定义仍不清晰,因外延太广阔,所有极端情况都可纳入其中,所以本书作者提出,回到古希腊罗马的措辞——忧郁症,反而能更好地理解它。
本书呈现了抑郁症治疗史广阔的画卷,在这个万花筒中,人类的想象力仍很可怜,仍在“体液说”和“天才说”中徘徊。通过本书登高望远式的鸟瞰,读者不仅能更好地认识抑郁症史,对人类思想史、科技史,亦能有所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