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3月4日,石家庄北郊刑场处决了一名身份特殊的犯人。
此人名叫沙飞,正师级干部,是中国革命新闻摄影第一人、《华北画报社》(原《晋察冀画报》)主任。在12年枪林弹雨的岁月中,他以相机为武器,拍出数以千计的作品,树起了中国摄影史上的一座丰碑。
沙飞被判处死刑的原因是他开枪打死了自己的主治医生、日本籍内科主任津泽胜。
年9月,沙飞来到上海,开始用相机记录战场上的重要瞬间。截至年,他主办的《晋察冀画报》共出版13期,包括其它17种画报和杂志,共发行67万余册。这些摄影作品在老百姓中间引起了很大反响,也被带到了苏联、美国、英国等地,为争取国际支援发挥了重要作用。
为了画报的出版,沙飞常年处于连轴转的状态。劳累加上缺乏营养导致他大口吐血,不得不住进石家医院调养。
年12月15日,寒风呼啸着扫平大地上的一切。警卫员李有志和谢文彬发现状态极不稳定的首长,今天却看起来精神头十足。
左一大家都已经得到消息,沙飞这几天即将出院,医院治疗。老战友张荣志医生也特意前来道别:“沙主任,听说你要去北京了?”
沙飞神秘一笑:“我要转到北京去疗养,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等张荣志开口,沙飞凑到他跟前:“告诉你一件绝密的事情,医院的日本大夫好多都是特务,包括给我治病的津泽胜还有崔吉君,现在已经完全证实了。”
张荣志迷惑不解,这些日本籍医生都是自己的同事,他们医术好医德高,对待病人耐心细致,怎么可能是特务?
此时的沙飞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癫狂状态中,他告诉张荣志,自己在上个月给毛主席和聂荣臻写了信,告诉他们津泽胜是特务,然后自己告嬴了,接着便放声大笑起来。
张荣志察觉到沙飞的不对劲,但他没有多想,与沙飞握手告辞。谁知沙飞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不久,我会有惊人之举,你等着瞧吧。”
谁知,就在张荣志走后没多久,沙飞便让警卫员把津泽胜喊来,说自己有要事。
津泽胜进门后先是回身关门,刚刚转过身准备开口时,沙飞突然从裤兜里掏出枪,对着他“砰、砰”连开两枪,一发子弹击中津泽胜的头部前额,一发擦着他的左臂而过。
两名警卫员急忙上前夺枪,沙飞趁着这个空档又凑到津泽胜左近,朝他的额头正中开了枪,还歇斯底里地吼着:“他暗杀我,我就要打死他!”
津泽胜被枪击这一噩耗瞬间传遍了全院,在日籍人员中引起极大的恐慌和不安。为了抢救津泽胜,军区调派专机从北京送来了最优秀的外科专家,但津泽胜由于伤势过重,不幸去世。
津泽胜医院的领导赶来后,沙飞就斜靠在门框上,冷笑着说:“送我去军法处吧,他暗杀我,我有证明。”
原来,沙飞因医院之后,一直都是日本籍内科主任津泽胜做他的主治医生。经过一年多的治疗,沙飞病情不见好转,还是经常发烧咳血,自己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
这时,沙飞突然想到关于鲁迅去世的一则传言。
沙飞一生中最崇拜的人就是鲁迅,年10月8日,在上海八仙桥举办的第二届全国木刻展览会上,沙飞终于见到鲁迅,并得以和鲁迅在一起呆了3个小时,还为鲁迅拍了很多照片。有一张名为《鲁迅先生最后的留影》的照片,是鲁迅所有照片中最具神茂风采的一幅。
多年后,沙飞次女王雁访问鲁迅之子周海婴时,周海婴家中悬挂的就是这张照片,周海婴评价这是父亲唯一一幅面带微笑的相片,多亏了沙飞精湛的摄影技术,鲁迅的笑容才得以留存。
就在沙飞与鲁迅攀谈后的第11天,噩耗传来,鲁迅先生去世。沙飞悲痛欲绝,全程参与了鲁迅的葬礼事宜,结果他意外听到人们议论,说鲁迅是被日本医生害死的,这成为沙飞心中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结果沙飞自己住院时也遇到了日本医生,这下他心中早就埋下的怀疑种子迅速长成参天大树,看津泽胜哪里都不顺眼。
津泽胜科班出身,很注重外表和礼节,工作起来不苟言笑,这在沙飞眼里看来就是那种日本人自大的武士道精神。津泽胜在给病人把脉时,常有食指和中指轻轻按压病人脉搏的手势,在沙飞眼里看来他就是在发电报,妥妥的日本特务无疑。
尤其是津泽胜时常会让沙飞脱衣服照X光片,更是加剧了沙飞的怀疑。他认为津泽胜故意让自己脱衣服着凉,还想用X光这种新型“武器”杀死自己。
因此沙飞曾几次对家人抱怨,说日本医生害死了鲁迅,现在又来害他,可惜,此时他的精神状态并未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
沙飞是军区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思想非常开明,有很多的外国好朋友,著名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就是其中一位。
沙飞拍摄了很多白求恩的照片,诸如《戴着八路军臂章的白求恩大夫》《白求恩和八路军战士在一起》等,白求恩以身殉职后,在遗嘱里将自己心爱的柯达相机赠给沙飞。
白求恩沙飞之前对日本人也并不排斥,他亲眼目睹了聂荣臻照顾一对孤儿美穗子姐妹的情景后,拍摄了20多张珍贵照片,留下了不朽的名作《聂荣臻将军与日本小姑娘》。
他凭借敏锐的直觉,认为这些照片在几十年后会发挥重要作用。果然如沙飞所料,40年后,《人民日报》刊登了文章《日本小姑娘,你在哪里?》,并附上沙飞拍摄的照片,在国际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
就是这样的沙飞,却亲手杀害了一位为中国人服务的日本籍医生,消息一出举国震惊。华北军区军法处立刻介入,特派政治部张致祥副主任(兼军法处处长)亲赴石家庄进一步核实案情。
张致祥由于沙飞曾给毛主席和聂荣臻写过津泽胜是特务的告密信,领导们研究认为,他经受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考验,于情于理都不应杀害为自己治病的医生,前后反差太大似乎不太合理,特意提出检查他的精神是否正常。
在提审时,沙飞的口供与过去完全一致,承认津泽胜是自己亲自杀死的,不牵连任何人。他一口咬定:“津泽胜是日本特务,应当严惩。”当问到他的判断依据时,他坚决地说:“不好好为我治病,越治越重就是证据。”
经过医生的检查,认为沙飞精神“未见异常”,而经过对津泽胜的了解,他本人没发现任何政治问题,在日本投降后痛悔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无比巨大的损失和痛苦,甘愿留在中国为人民治病。最终,在年2月24日,军区做出判处沙飞死刑的决定。
身为沙飞的直属领导,聂荣臻对他无比爱护和欣赏,但为了公平和公正,他痛哭一场后,在判决书上签了字。
年3月4日上午,在高级步校一个大会议室里,军法处正式宣布判沙飞死刑,并立即执行。
沙飞见到聂荣臻的签名后掉下眼泪:“现在就执刑吗?”负责执行死刑的张鼎中回答:“是的。”
沙飞又停顿了一会儿说:“可不可以让我换换衣服?”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把旧衣服脱下来,换上比较干净的,整个过程持续约半个小时,沙飞的神态异常镇定从容。
张鼎中问:“还有什么要说的?”沙飞摇头:“没有要说的了。”
开赴西郊刑场时,没带手铐是军法处对沙飞这位战友的最大尊重。
一般的死刑犯,在得知结果那一刻便会瘫软在地,可沙飞面色如常,并且选择站立受刑。一位战士走到沙飞背后,庄重地向扬首看向北方的沙飞敬了个礼,随后枪声响起。
根据张鼎中后来的文章记载,宣读判决书后,他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期待着曾经在话本子中看到的情节:大刀即将落下那一刻,远处奔来一匹快马:“刀下留人。”
只可惜,北京方面始终没有传来这个声音。
沙飞去世时,整理他的遗物时,大家发现少了一样东西——鲁迅遗像底版。
被关押期间,看守人员从沙飞贴身的衬衣上兜中,发现了用蜡纸包裹的十几张鲁迅遗像底片。要拿走时,沙飞死死捂住衣兜大吼:“这是我自己的东西!”
经过当场查验,发现这确实是鲁迅遗照底片,沙飞得到允许,可以继续带在身边。
由于沙飞对鲁迅底片的珍爱,他14年来一直把底片单独包裹后放在小铁盒里,再装进上衣口袋中。然而,战友吴群、李遇寅在整理沙飞留下的遗物时,并没有发现这些底片。
年4月5日,华北军政大学政治部保卫部就鲁迅底片做出回应,推测在最后处决沙飞的时候,由于工作疏忽,忘记把鲁迅遗照底片要过来,极有可能这些底片与沙飞共同埋葬了。
转眼间,时光到了年5月,在沙飞妻子王辉及子女,还有组织的努力下,终于还原了沙飞当年枪杀日本医生的本来面貌,经由专门的精神病研究机构对沙飞的病案反复论证后作出诊断:迫害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北京军区军事法院决定为沙飞平反:“沙飞当时在患有精神病的情况下作案,不负刑事责任,撤消原判决。”
据沙飞生前护理员郝德贵回忆,沙飞在住院后情绪极不稳定,性情古怪多疑,尤其到了下午,更是常常狂躁不安,简直和以前平易近人的亲切模样判若两人。
尤其是在提到日本人的暴行和灭绝人性的“三光”政策时,沙飞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曾经在散步时突然问郝德贵:“小鬼,你说津泽胜是不是好人呢?”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沙飞很生气:“你这个小鬼太单纯了,看问题太片面。”
沙飞对日本人的仇恨情绪,与他长期在战场上拍摄,本人和镜头见证了太多的日军屠杀罪行有关,这属于一种创伤应激反应。不止是他,当时很多战士都有类似的精神创痛,就像看话剧《白毛女》时,战士们流着泪举枪欲打黄世仁一般,这些刻骨的仇恨已经变成了条件反射。
沙飞除了仇恨情绪外,还带有强烈的焦虑感,他急于治好病,以便尽快返回战场。可肺结核在当时属于重症,抗生素的严重缺乏使治疗时间拖得很长。
在漫长的等待期间,沙飞患上了严重的失眠和抑郁,碍于当时对精神方面病症的了解几乎为零,大家只以为沙飞这种急躁是肺结核患者的一般心态,压根没考虑到他的精神状态不正常。放到现在,就算是普通人也能敏锐察觉到沙飞患上了抑郁症。
对于沙飞的病情,老领导聂荣臻曾予以高度